隨著周敏的去世,杜陵的靈魂仿佛也離開瞭他自己的軀體。在周敏去世後的好長一段日子裡,杜陵神思恍惚,到學校,講課常常忘瞭帶講義,而且不知自己在講什麼,學生提出問題,常常是非問非所答。好在校領導和學生們,知道杜陵的妻子剛剛去世不久,精神不集中也在所難免,能夠寬容和諒解。回到傢裡,在飲食方面,常常忘瞭自己吃瞭什麼,飯究竟吃過瞭沒有。顰兒大學畢業在一傢電腦公司上班,本來私營公司的老板用起人來很狠,能讓你幹十五個小時的工作,就決不肯再讓你幹十個小時,至於勞動法與八小時工作制,那是一紙公文,並不能真正實行,不願幹。你就走人,反正死瞭穿紅的,還又掛綠的,中國,多的是勞動力,少得是工作。因此,顰兒在那傢公司幹得很累,很難得閑。母親去世後,看著繼父那副喪魂落魄,魂不著體的樣子心疼得要命,就決定辭職專門伏侍父親一段日子。好在那傢公司的老板還算有人情味,聽說瞭顰兒的情況很是同情,同意在公司正常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可以按時上下班,照料父親的飲食起居,再說那公司老板也很看重顰兒的工作能力和人品,百善孝為先。特殊情況下照顧父親,也應該支持。
這以後,顰兒就能夠按時回傢,料理傢務,為父親洗衣做飯。但是,常常是做好瞭飯卻久久等不到父親回傢,顰兒在傢裡等的心焦,就去學校裡去找,但學裡早就放學,教師辦公室也不見杜陵的影子。顰兒都急得哭出來瞭,她擔心父親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的,別在走出校園後遇上車禍什麼的。顰兒邊哭邊出校園的時候,校園裡的一個保安告訴她 ,好像有個老師這些日子一沒事的時候,就在學校北墻下的一個小公園裡發呆。顰兒立即就意識到這是父親,因為這是母親生前經常和父親散步,溜達,兼談情說愛的地方。父親和母親這二十一年的婚姻永遠像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婦,這已經成為整個院校的美談佳話。
顰兒趕到校園北墻下的小公園,小公園面積不大,一潭湖水,數十顆垂柳,再就是些人工栽種的花花草草 ,有七八排供遊人們休息的排椅。一眼能窺見全貌。顰兒果然在那裡看到瞭父親,望著湖水發呆。顰兒小的時候,經常讓杜陵和周敏一人牽住一隻手,傍晚或燥熱時分,來這裡消夏。在那把固定的長條椅上,顰兒為誰坐中間位置的問題,常與母親發生爭執,看到父親緊挨母親,手牽著手時,她的嫉妒就叢生,非嚷著要坐中間,讓父親和母親一人牽他一隻手。爭執的結果當然是顰兒獲勝。而此時此刻,顰兒看著父親對住毫無景致的湖水發呆,心裡就明白瞭十分,父親是想念母親瞭。在憑吊舊境。
顰兒的眼眶有些發潮,說:“爸,走吧,該回去吃飯瞭。”
“哦,是顰兒——吃什麼飯?不是吃過瞭麼?”杜陵愣愣地盯著顰兒,問。
“是麼,那你怎麼不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吃的?在哪吃的?”顰兒以為父親大概是在學校的食堂吃過瞭,但還時有些不大放心,問。
“不是和你在一起吃得麼?中午——”杜陵說。
已經是傍晚時分,杜陵說的卻是中午的事。看著父親的這個樣子,顰兒心如刀絞,這個和他在一起生活瞭二十一年的繼父,又是她的父親,又是她的兄長,二十年間,他給瞭她多少愛,多少寬容和親情,顰兒已無法說清,單單是繼父為瞭不讓他的感情分散而堅持不要自己的孩子,把顰兒視為己出,就這份恩情顰兒已不知如何報答。顰兒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愛,已經不僅僅局限於女兒對父親的愛,還有另一種說不清,或者母親在世時,她不敢也不能說清的成分。她愛他的寬容大度和無私的胸襟,她愛他的實實在在言行一致,從不撒謊。她還愛他對母親的那份忠誠與癡情。如果他不是顰兒的繼父,如果他不是母親的最愛和生命,恐怕她早就對他發起瞭愛情的攻勢。母親活著的時候,有一次問她:“顰兒,你在學較談朋友瞭嗎?”
“沒有。”她實事求是的告訴母親。
“為什麼沒有談?難道是沒有人追你嗎?”母親問。
“怎麼可能呢?你的女兒會沒人追?我說一句大話,隻要你女兒把愛情的繡球拋出去,搶得頭破血流的人恐怕得有一個連隊。”顰兒笑嘻嘻而又有些自信地道。
“那你為什麼不談,莫非我女兒是個獨身主義者麼?”母親微笑著戲言道。
“那也不是,主要是沒有我看上的,現在的男人,要不就是輕飄飄,骨頭輕得像棉花,要不就是心猿意馬,缺乏忠誠,要麼就是男權主義者,像我爸那樣的男人太少瞭,我真羨慕你和爸爸的愛情。”不經意間,顰兒像母親泄露瞭她心底的秘密。
“那你是不是很喜歡你爸?”周敏問,“瞧你說的,還用問嗎?那當然瞭。”顰兒坦率直言。
“這個我知道,但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說到這裡,母親露出瞭一種別有深意的微笑。又說,“我是指女人對男人的那種喜歡。跟媽說實話。”
“媽——你壞—你套我的話——”顰兒的臉上泛起瞭晚霞。
“媽媽沒有其他意思,媽隻是想瞭解一下女兒的心事和擇偶的標準”母親趕忙解釋說,又補充說,“女兒的擇偶標準沒錯,不過,像你爸那樣的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媽媽這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選擇瞭你爸,但願你也能有我這樣的好運。”
往事歷歷在目而人景皆非,又看到父親眼前的這個樣子,顰兒不禁悲從中來,撲通跪在瞭地上,涕淚齊下:“爸,你不能這樣折磨自己瞭,媽媽已經死瞭,人死不能復生,可我們活著的人還得好好的活著,媽在九泉之下看著你這付樣子,會心疼死的,媽臨終時囑咐我,要我好好照顧你,可你這個樣子讓女兒怎麼辦——爸,我的好爸爸,媽媽死瞭,可她的女兒還活著,你的女兒和媽媽一樣的愛你,爸爸,我愛你,求求你瞭,看著女兒的面子上,你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
“顰兒,乖女兒,快起來,好,爸爸和你回傢,爸其實沒什麼,就是有點想你媽媽瞭,總覺得她還沒有走,正在什麼地方等著我。你不要替爸爸擔心,快起來,爸爸沒力氣瞭,有點攙不動你——”杜陵趕忙用盡力氣去攙扶顰兒。
顰兒摟住杜陵的脖子,伏在他的肩上放聲大哭。杜陵就拍著顰兒的肩說:“快松開,這麼大的女兒瞭,趴在爸爸的肩上哭,讓人笑話。”
“誰愛笑話就笑話去吧,我們為什麼去管別人笑話不笑話?我愛你,爸爸,你還年輕,還會有又像媽媽那樣愛你的人,你要愛惜你自己。”顰兒旁若無人地伏在杜陵的肩上傾吐著自己的心聲。
“顰兒,傻女兒,不會再有人像你媽媽那樣愛我瞭,我也不會在像愛你媽媽那樣去愛別人瞭,爸爸的魂已經讓你媽媽帶走瞭。”杜陵撫摸著顰兒的頭說。
“爸爸,會有人像媽媽那樣愛你的,我愛你,我就像媽媽一樣愛你——”顰兒逐漸收住抽泣說。
“顰兒,爸爸也愛你,但愛和愛是不同的。”杜陵說著,用手將顰兒的胳膊從自己的脖子上拿下來,又說,“好瞭,別哭瞭,擦擦眼淚,我們回傢,是爸爸不好,讓顰兒替爸爸擔心瞭。”
自那以後,又有幾次,杜陵或坐在周敏曾經講過課的教室裡,或坐在周敏生前用過的辦公桌旁,一呆就是幾個小時,同事們下班瞭,想鎖上教室或辦公室的門,又礙於情面不好催他走,隻好囑咐他走時鎖好辦公室或教室。但他往往是把同事們的囑咐全然忘記。學院和系裡的領導又分別找顰兒,勸顰兒好好的開導一下杜陵,還有人建議顰兒幹脆給杜陵再介紹個老伴兒,轉移一下杜陵的癡情。顰兒則狠狠地瞪瞭那人一眼說:“我爸是不會愛別人的——”
院領導理解顰兒的心情,也不去計較她的無禮。
自周敏去世後,杜陵給顰兒增添的苦惱和麻煩一個接著一個,讓顰兒又是心疼又是心焦。杜陵過去是個很註重個人儀表的人,衣服什麼時候都是穿得幹幹凈凈,整整齊齊,頭發定期修剪,胡子每天一刮,但那都是周敏的功勞。而周敏去世後,頭發長的成瞭藝術傢,全然不知,顰兒催他去理發,他卻說:“就這個樣子吧,沒什麼的,女為悅己者容,男人也是如此,你媽都不在瞭,這些還有什麼重要的。”說完長嘆一聲。顰兒不依,堅持陪他去理發店,這才把頭發剪短。上班時間快到瞭,從衛生間走出來,顰兒一看,胡子刮瞭半拉,另半邊山河依舊,面貌不改,顰兒又把他推進衛生間讓他把另半邊刮完。他出來還對顰兒解釋半天:“顰兒,爸爸不是有意的,真忘瞭,——”
“爸,你快走吧,要遲到瞭,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顰兒知道他又是擺弄媽媽過去使用過的毛巾、浴巾走瞭神。顰兒想把這些東西收起來,杜陵則說成什麼也不讓。還說:“小媽媽原來用過的東西必須要照原樣子擺放,要不然她會尋找起來不方便的。”這話讓顰兒潸然淚下,世上竟有如此癡情的男人,媽媽真是好福氣。
更讓顰兒擔心的是,周敏去世都半年多瞭,回傢的第一件事就是喊:“小媽媽,我回來瞭——”見沒人應他,就往臥室裡走,突然意識到周敏已經去世,就抱住周敏曾經枕過的枕頭淚水漣漣。周敏枕過的枕頭已經被杜陵的淚水泅的淚痕斑斑,包括周敏曾睡過的床單,床罩,有些臟瞭,顰兒要拿去洗,卻被杜陵制止瞭:“不能洗,那上面有小媽媽的氣味,要留著。”杜陵把這些周敏曾經使用過的用品整整齊齊疊放好,並且專門買瞭一個箱子放在裡面,擱在他的枕頭旁,隨時翻出來看,並且嗅息那上面的周敏留下來的氣息。
杜陵的睡眠質量也變得很差,有時半夜三更大呼小叫起來:“小媽媽——小媽媽——”這種半夜三更時分發出的聲音很響,常常把一向睡覺很沉的顰兒也給吵醒,顰兒就到父親的臥室裡看個究竟,隻見父親眼睛怔怔地盯住房門半天不動。顰兒就問他:“爸爸,你怎麼瞭?”
半天他才回答:“哦,是顰兒,沒什麼,我夢見小媽媽瞭——”
顰兒就抱住杜陵哭起來,他反過來安慰顰兒:“對不起,爸讓你擔心瞭,怎麼不穿衣服,小心受涼感冒,現在小媽媽不在瞭,爸爸又不會照顧人,你病瞭可不得瞭,你快去睡吧,爸爸沒事的——”
“爸,讓我陪你睡一會兒吧。”顰兒說。
“不用的,我又不是小孩——你快去睡吧,明天一早還要上班——”杜陵拒絕著,催促顰兒快去睡覺。
“不嘛,你就讓女兒陪你睡一會兒嘛,顰兒睡不著,想和爸爸說會兒話。”顰兒撒嬌說。
“那好吧,聊一會兒你就去睡。”杜陵答應道。
顰兒立即鉆進瞭杜陵的被子裡,小的時候,顰兒經常夾在父親和母親中間,一會兒鉆進母親的被子裡,一會又讓杜陵摟著她睡,母親常常捏找她的鼻子說她是小叛徒。但自過瞭十三歲以後,父親和母親就再不讓她這樣瞭。這是時隔十三年,再一次將身體貼近父親。這次她說:“爸,冷死我瞭,抱抱我,給我暖暖身子——”
杜陵把顰兒擁進懷裡,撫著她的肩頭說:“顰兒今年二十六歲瞭吧,記得我和小媽媽結婚那年你才五歲,這一轉眼的工夫就二十一年過去瞭,小媽媽也不在瞭。”
“爸,我真的好羨慕你和媽媽的感情,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那樣愛媽媽嗎?”顰兒撫摸著杜陵那消瘦的臉頰,又說,“爸爸瘦多瞭,我好心疼——”
“傻女兒,感情上的許多事,很難用一兩句語言說得清。”杜陵深深嘆瞭口氣,沉默瞭一會兒才又說,“也許是小媽媽既是我的老師,又像我的母親,又是我的戀人的緣故吧,小媽媽她是我這一生的偶像,我在她的身上幾乎沒有發現缺點,她是那樣的完美——”
“那是因為你太愛她的緣故,媽媽常對我講,人不可能是沒有完美的,這個世界就不存在完美的東西,這是由事物對立的法則決定的,如果沒有醜,美也就不失去瞭依存體,對麼?”
“小媽媽說得對,她總是用哲學的觀念來解決生活中現實的困惑,這也是我崇拜它的原因,她既聰慧理性,又情感豐富賢良溫存,上天把她恩賜給瞭我,卻又過早地把她收回,我真不知該感謝命運還是詛咒命運——”杜陵感嘆地道。
“有一句諺語說,上帝對你關上瞭一扇窗戶的同時,又為你打開瞭另一扇門,不是嗎?,爸爸?”顰兒緊緊把臉貼在杜陵的胸膛上說。
“話是這樣說,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另一扇門在那裡,而且我覺得我也不可能再踏進另一扇門,命運關照我一次已經夠多的瞭,有些人,終其一生都沒有真正地愛過別人,也沒有真正被別人愛過,充其量隻是情欲的發泄而已。”
“爸爸,你太悲觀瞭,主要是媽媽的那道耀眼的光芒傷害瞭你的視線,其實那另一扇門就在你身邊,你不覺得我就是那另一扇門嗎?爸爸,我愛你,我會讓你的後半生幸福的。”顰兒說著,在杜陵的胸膛上輕柔地吻瞭吻。
“傻女兒,別說傻話,快回你的屋裡去睡吧,有你的安慰,爸爸心情好多瞭。”
“不嘛——爸爸,不要攆我走,再讓我在你的懷裡躺一會,你失去瞭你最心愛的親人,需要親人安慰,可我也是同樣失去瞭自己最親愛的媽媽,我也需要親人來安慰呀,爸爸,你就不能安慰一下你的女兒,難道你比你的女兒還不懂事嗎?”顰兒責怪著父親。
“對不起,顰兒,這些日子是爸爸過於思念媽媽,一時疏忽瞭你的感情,是爸爸的錯,爸爸對不起你。”杜陵這才覺悟到這些日子自己的錯誤和疏忽,是啊,自己一個成年人失去愛人悲痛欲絕,怎麼就沒有想到顰兒感情,反過來要她寬慰自己呢?杜陵感到瞭慚愧,她撫摸著女兒的頭說,“爸爸向你檢討,認錯,今後一定多關心你。”
“隻認錯就算瞭嗎?顰兒要懲罰你。”顰兒不依不饒。
“那你說怎麼懲罰,爸爸接受。”
“我要你吻我,爸爸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吻我瞭,還有,從今天起,我要讓爸爸陪我睡覺。”顰兒借機撒嬌道。
“第一條可以接受,第二條就免瞭吧,顰兒畢竟是大姑娘瞭。”杜陵有些難為情地說。
“不行,爸爸漠視瞭我的感情快一年瞭,媽媽走瞭十個月瞭,我是她的親生女兒,難道我就不痛苦嗎?不需要你的安慰嗎?可你卻全然忘記瞭我的存在。”顰兒說著,心裡的委屈和酸甜苦辣一起湧上心頭,淚水滾滾流淌在父親的胸膛上,她嗚咽著又說,“你必須答應我所有的要求。”
“好瞭,別哭瞭,都是爸爸的錯,我答應,好嗎,別哭瞭,不然爸爸心裡有該難受瞭。”杜陵的眼眶開始酸楚。
“那你現在吻我。”顰兒止住抽泣道。
杜陵輕柔地親吻著顰兒的額頭、眼睛、臉頰。這時顰兒突把然臉頰轉動瞭一下,將自己的唇正對住杜陵的唇部,杜陵想躲閃開來,但他的臉頰卻被顰兒捧住瞭,並且把自己的吻迎瞭上去,緊緊也在杜陵的唇上。
“顰兒,這不行——”杜陵掙紮著,躲閃著。但是,顰兒卻不由分說,把自己的舌頭輕輕地探進瞭杜陵的口腔。那一瞬間,杜陵有瞭似曾相識的感覺。恍惚間,他又回到瞭二十二年前,他和周敏的第一次情愛,那軟軟而溫柔的令人銷魂的舌尖,那比甘露還香甜,比美酒還醉人的口液,頃刻讓杜陵醉倒在愛的海洋裡。此刻,他噙住瞭顰兒的舌尖不斷地吮吸著,隔著睡衣,他反復地撫摸著顰兒的肩部,嘴裡含糊地呼喚著:“小媽媽——小媽媽——”
“爸爸——我是顰兒——”顰兒喘息瞭一口氣道。
正是這句話猛然驚醒瞭恍如夢中的杜陵,他立刻松開已被他緊緊擁抱的顰兒,同時將自己的口與顰兒的唇舌分開來:“對不起,顰兒——我糊塗瞭。”杜陵滿面羞慚地說。
“爸爸,沒什麼——是我自願的——”顰兒說,試圖將杜陵再次攬進懷裡,但被杜陵躲開瞭。
“不,是爸爸的錯——爸爸糊塗瞭——請你原諒爸爸,以後不會再有瞭——爸爸累瞭,我們睡吧。”杜陵說著反轉來瞭一下身體,背對顰兒,閉上瞭眼睛。
但杜陵剛閉上眼睛沒一會兒,隻聽顰兒又說:“爸爸,是女兒惹你不高興瞭嗎?”
“哪的話,爸爸很高興——隻是有些累瞭——”
“爸,媽媽臨終前還囑咐過你一件事,還讓我提醒你,你該記得吧,你已經好長時間不動筆瞭,媽媽可是囑咐過你,無論如何要把你寫瞭一半的書繼續下去,你不是忘記瞭吧?”
“是啊,謝謝女兒的提醒,這些日子太痛苦瞭,差點把這事給忘瞭。”杜陵又將身體平臥,側頭望著顰兒,撫摸瞭一下她的臉頰又說,“不過,凡是我答應小媽媽的,我一定會努力去完成的。”
“那你什麼時候動筆?我可是急著想看你的大作呢”顰兒笑道。
“什麼大作,連女兒也取笑我——好吧,我盡快動筆,從明天起吧!”杜陵說。
“真的?爸爸說話可要算數!”顰兒驚喜地道。
“傻女兒,爸爸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過?更何況是小媽媽的期望。”杜陵動情地道。
“媽媽還有另一個期望,就是讓我愛你——”
“別說瞭,傻孩子,睡吧,乖,閉上眼睛。”杜陵像十幾年以前,哄顰兒入睡那樣說。
“那你在吻我一下。”
“哎,你這個傻孩子——”杜陵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在顰兒額頭上親吻瞭一下。
“謝謝爸爸——”顰兒在杜陵臉頰上回吻瞭一下,然後閉上瞭眼睛。
自此以後,杜陵的精神面貌有瞭很大的改觀,首先是衣食住行恢復瞭常態,開始註意衣飾容貌的整潔衛生,再則,按時吃飯、睡覺,有瞭規律的起居、作息時間。從恢復瞭寫作之後,每天十二點準時休息,清晨七點起床,刷牙洗臉刮胡子也變得很認真。
顰兒依然留在杜陵的臥室裡就寢,每天夜裡寫作結束後,怕驚醒睡著瞭的顰兒,他躡手躡腳的進入臥室,臨睡前按照顰兒和他的約定,必須在顰兒的額頭上吻一下,這個約定曾經是周敏和她的約定,現在轉移到瞭女兒身上來。但是這個約定的內容後來卻被杜陵擅自修改瞭一下,睡前,他總要帶呆呆地坐在床邊,望著顰兒熟睡的面容凝望許久,顰兒多麼像年輕時的周敏啊,真是太像瞭。有時這張面孔驟然幻化作周敏,杜陵便情不自禁地伏下頭來親吻她的額頭、眼睛並移到嘴唇。然後他便酣然入睡,他的心態沉靜而又平和,如晨鐘暮鼓撞擊聲響中的安詳,他是我的女兒,她是一朵四月裡盛開的鮮花,她應該有更完美,更絢爛的愛情,和幸福人生。而我則行將就木,如晚秋的落葉,不配也不應該享用她的那份愛。讓我的心變成一片神聖而寧靜的樂土吧!在心的祈使聲中,他的靈魂漸漸變得清澈純凈,雜念浮塵蕩然一空,安然入睡。
在顰兒的關愛和照料下,杜陵的個人生活井然有序,精神狀態也逐漸如常。寫作熱情也隨之得到激發,數十遍學術論文在一年多的時間裡發表在國內幾傢大型的學術刊物上,杜陵的聲名也隨之鵲起,迅速成為國內較有聲望的心理學傢,但同時他的幾篇關於性心理分析,的文章也招來一些同行的訾議,對這一點,他已經有瞭一定的心理準備,因此也並不太在意。使他感到不快的是對他個人人生攻訐,什‘麼亂倫者’什麼‘品德敗壞’‘心懷叵測’等等。好在當年弗洛伊德對這些罪名早已經承擔過,讓杜陵分擔起來就不感覺過分沉重。而且這些叫罵聲過瞭一陣就消失瞭,罵人的詞匯數量畢竟有限,而且不新鮮瞭,人聽起來也沒味道。杜陵能夠淡然面對聲譽和責罵,應該說是得益於周敏多年的教誨,周敏常對他說的一句話就是,對待聲譽和罵名應該像對待禮品一樣,別人送給你的禮物,你不接受的結果自然是物歸原主,與你個人無損。如果你接受瞭,或飄飄然,或生氣動怒,反而是你的不對。因為你接受瞭一件不屬於你的禮物,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叫貪得。人沒有貪欲,就會獲得寧靜。
這年的夏天,在周敏去世二十個月的一天,傍晚,餐桌上,杜陵對顰兒說:“顰兒,小媽媽去世整二十個月瞭,這些日子如果沒有你的關愛,我真不知怎麼生活下去,也許早隨小媽媽去瞭,坦率的講,好長一段日子裡,我一直生活在夢境裡,我一直認為小媽媽還活著,許多的時候,我把你當成瞭小媽媽,讓你陪伴在我身邊,有你的陪伴我才能睡覺踏實,否則就不得安寢,也隻有看到你,我的心境才能夠安寧。可是,我隻顧瞭自己,卻對你關心的太少,真不像個做父親的。現在我想勸勸你,該談朋友瞭,眼看就看就二十七歲瞭,再不談就嫁不出去瞭,需要不需要爸爸幫你介紹男朋友——”
“爸,你說什麼呀?我要想談男朋友,還用得著你給介紹啊?追我的人海瞭去瞭,關鍵是我根本不想談,。”顰兒回答,又說,“爸,你也別繞彎子瞭,我也直來直去的說,我不想嫁人,我的心你是知道,我愛你,我隻想嫁給你,除瞭你我誰也不嫁。”
“別亂講瞭,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們是父女關系,天底下哪有女兒嫁給父親的。”
“但我們沒有血緣關系,而且我們又非常相愛,怎麼不可以?連法律也是不會禁止我們結婚的。”顰兒說。
“傻孩子,不要任性,我們不談可以還是不可以的話題,單從未來講,你應該有更幸福,更美滿的人生和愛情,爸爸已經是秋天的落葉瞭,怎麼可以耽誤你的人生呢,更何況你現在的這種感情或許隻是某種‘情結’所致,一時沖動罷瞭,我知道你心疼爸爸,愛爸爸,但這是父女之情而非愛情。聽爸的話,要有合適的,能夠讓你心動的男孩子就交往、相處,試試看,也許有值得你愛的青年吧。你和人傢不相處,怎麼知道人傢好不好,值得不值得你愛呢?”杜陵開導顰兒,又說“顰兒,現在天氣越來越熱瞭,你和爸住在一起,有許多不便,你還是回自己的臥室去住吧。”
“我不,爸爸情緒好瞭,事業有成,快把媽媽忘記瞭,不用人陪瞭,就攆顰兒走,這叫過河拆橋,我不幹。”顰兒賭氣說。
“顰兒,你怎麼會這樣認為呢?你想我會忘記小媽媽麼?這輩子都不可能,她是我生命中的摯愛,是我的的靈魂,你能想象一個人會舍棄自己的靈魂嗎?除非是我生命盡頭來到的那一天到”杜陵的眼眶有些潮潤,動情地說。
“爸爸我錯瞭,我說賭氣的話呢,你別往心裡去,別生氣,好我自己掌嘴,隻求爸爸不要見怪小女。”顰兒見狀露出笑容,立即賠不是,說著,輕輕在自己的嘴巴上拍瞭一下。
“真是個傻孩子,都是爸爸和小媽媽把你給寵壞瞭。”杜陵也笑瞭,說,“爸爸怎麼會生你的氣呢,我知道你是在說氣話,孩子的氣話,我要生氣就是我的錯誤瞭。快吃飯吧,爸爸要寫作瞭,睡覺的時候回你的屋子,這麼大的姑娘瞭,還戀著爸爸不肯一個人睡,傳出去讓人笑話,聽話啊!”杜陵說完,也不等顰兒的回應就會書房寫作去瞭。
這天夜裡,杜陵在結束寫作後,回到自己的臥室,一看,顰兒依然睡在自己和周敏曾經睡過的床上,已經睡熟,不便再驚動。他嘆瞭口氣,心想,這孩子越來越任性,但隻能怨自己對他的嬌慣,這二十幾年,他們父女之間的關系相處的與其說父女,到不如說更像朋友或大哥哥與小妹妹,在這個傢裡,幾乎沒有常人普通傢庭的那種輩分、長幼、尊卑次序,連相互間的稱謂都混亂無一定之規,從杜陵進瞭這個傢門那天起,周敏開初想讓顰兒喊杜陵作爸爸,但顰兒堅決拒絕道:“我有爸爸,我爸爸死瞭。他是你的學生,憑什麼過去讓我叫他大哥哥,現在又變成瞭爸爸,我不幹。”
周敏還想說什麼,被杜陵勸止瞭,他道::“由顰兒吧,他想叫什麼就叫什麼吧!”
這樣,顰兒就由著自己的性子,高興的時候叫叔叔,有時叫大哥哥,不高興的時候就直呼其名,叫杜陵,杜陵也不生氣。更有意思的是,一次周敏和杜陵在床枕邊說貼己的話,對周敏說:“你就像我的小母親,我的小媽媽,我永遠愛你——”這句話讓佯裝睡著瞭的顰兒聽到瞭,叫杜陵作大哥哥就成瞭她最充足的理由。
在這個傢庭裡,隻要不是大的原則問題,杜陵什麼事都任由著顰兒,有時顰兒做錯瞭什麼事,周敏要管教,杜陵便一味地護著顰兒,還替顰兒打掩護,承擔責任,有一次,顰兒不小心把傢裡的一臺電視機弄壞瞭,擔心媽媽的責罵,嚇得要死,哭著問杜陵怎麼辦,杜陵就告訴顰兒:“你就說是我弄壞的,我去承擔責任,但等你媽媽氣消瞭,你再告訴她真相,她會認為你是個誠實的孩子,獎勵給你一個吻的,不信你試試,”而事後就這件事,周敏不無憂慮地說:“傻孩子,你會把她寵壞的。”杜陵則說:“怎麼可能呢,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我們不壞,他怎麼能學壞呢,好多孩子學壞的原因,有父母自身的原因,自己滿口謊言,卻要求孩子誠實,自己上不敬父母兄長,下不尊敬同事朋友,卻要求自己的孩子尊敬自己,和睦同事,你想他的孩子能好瞭。孩子學壞的責任應該歸咎於他的老師,孩子是童真無邪的。再說,我也不是毫無原則的寵慣她,你譬如說,顰兒吧電視機搞壞瞭,怕你罵她,我替她承擔瞭責任,但我事後會告訴她,其實勇於承擔責任,並不可怕,不僅能取得別人的原諒,還能獲得別人的尊重,知恥近乎勇嘛!而隻有推諉責任,找借口,或狡辯或嫁禍於他人,才是可恥的。事後,她會為我替她承擔瞭責任兒感激我,從而信任我,聽我的話的,你說我這樣能把她嬌慣壞嗎?我是在教育她,承擔責任其實並不可怕。”
由於杜陵的這份特別的關愛,他很快就贏得瞭顰兒的信賴,成瞭顰兒無話不談的貼心朋友。杜陵對顰兒又像朋友,又像兄妹,又像繼父,正因為如此,顰兒對杜陵的感情成分也較為復雜。顰兒隻是到瞭十三歲那年,才在母親的說服下改口叫杜陵爸爸的。有一次,周敏對顰兒說:“顰兒,你十三歲瞭,也該懂點事瞭,你開口杜陵,閉口杜陵的稱呼他,你不在意,他也不往心裡去,可是媽媽聽得心裡替杜陵難受。他娶瞭媽媽之後,本應該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擔心有瞭孩子後,一碗水端不平讓你覺得委屈,堅決不要自己的孩子,把你當成他自個兒的親生骨肉來對待,中國有句老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瞭你,他連自己的後代都放棄瞭,你仔細想一想這是一份多大的情,多大的恩啊,他現在也三十多歲瞭,聽到同齡人傢的孩子親熱地喊自己的父親作爸爸,而回到傢,聽到養育瞭他九年的女兒叫他杜陵,你認為他心裡會好受,會不在意嗎?他是怕你受委屈,還有他是個厚道人,做事從來都是先替別人想,想別人的感受,你的親生父親他生過你,但沒有養過你,而他卻養瞭你,他對你的好壞,感情是真是假,你現在該是掂量出來的時候瞭,媽今天把這道理告訴你瞭,至於今後你怎麼叫他,是你的事,媽不幹涉。”
顰兒聽瞭媽媽的這番肺腑之言,眼淚流瞭下來。那天,杜陵一到傢,顰兒就跪在杜陵腳下,大聲地喊瞭一聲爸,喊得杜陵當場眼淚婆娑抱住顰兒淚流滿面。這以後顰兒就對杜陵一直以爸爸相呼。
這天夜裡,杜陵在寫作結束後,看到顰兒已經熟睡,不忍心再把她喚醒。而發自杜陵的內心,他也不舍得讓顰兒回自己回她自己的屋裡去睡,這近二十個月來,是顰兒陪自己度過瞭無數個漫漫長夜和那難熬的孤寂,又是顰兒幫他走出瞭人生的低谷,並且重新鼓起瞭生活的勇氣,顰兒幫他洗衣做飯料理傢務,顰兒讓他有瞭精神的依托,有顰兒在,他才感到自己深愛的妻子並沒有離世,而事實上,他也已經把顰兒當作周敏在情感上的替代,有許多個夜晚,他甚至想把顰兒當作周敏,把她摟在懷裡,撫摸親吻,並給她以性愛,讓他和自己結婚,以度過他的後半生。而且他還知道,顰兒是不會拒絕他的。進入夏季以來,有幾個夜晚,顰兒以天熱為理由,幾次不穿睡衣,而且故意不蓋毛巾被,將自己的雪白修長的腿和兩座玉峰敞露出來,讓杜陵看得心驚肉跳,有一次他甚至動瞭欲念,撫摸著顰兒的大腿根部,輕輕地吻瞭她敞露在外的玉峰。因此,他自然舍不得讓顰兒回自己屋裡去睡,他知道一但顰兒回到自己的屋裡,半夜醒來,自己臥室裡空蕩蕩的寂寞又讓他心靈回蕩在虛無縹緲中,又會讓對周敏的無盡的思念折磨得徹夜難眠。但是,是理智的這根繩索再次束縛住瞭他。而他本人也自願接受這種束縛,人離開瞭理智的束縛,那就完完全全回到瞭原始,與野獸無異。顰兒畢竟是她撫養瞭二十一年的女兒啊,他看找她長大,看找他從一個不懂事的毛丫頭,長成一個亭亭玉立花容月貌般的大姑娘,他第一次聽到顰兒喊他爸爸的時候,激動得熱淚盈眶,淚水滿面,那聲爸爸是他期待已久,夢魂縈繞的聲音,這聲音的優美在他聽來勝過貝多芬英雄交響曲的雄宏壯麗,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悅耳的音樂。一種幸福感猶如電流,迅速傳遍他的全身,讓他戰栗不已。因此,當時的情景過去瞭許多年,依然歷歷在目,猶如在耳。而現在,他怎可以為瞭微不足道的原始情欲,破壞那神聖的聖潔。不,我不是野獸,他在內心發出一聲震蕩他心靈的大喊。而且他還想到瞭顰兒的未來,假設他娶瞭顰兒,顰兒也很願意,很幸福,很滿足,可是再過二十年後,他老瞭,死瞭,顰兒怎麼辦,那時的顰兒年紀不過和自己的現在的年齡相仿佛,還年輕,像自己現在一樣害怕孤寂,空虛和寂寞,莫非讓她也再來一次中年喪夫之痛和二次嫁人麼?不,我決不能讓顰兒重蹈我的覆轍!愛,不僅僅是一種情感,一種欲望,更重要的是一種責任,一種義務,愛一個人就必須替她負責,必須為她盡到義務,一種不負責任的愛,一種隻有權利不盡義務的愛,說得再神聖,再冠冕堂皇,再振振有詞,都是自欺欺人。都是騙人的鬼話!而杜陵是真愛顰兒,因此必須對她負責到底!呵護她的幸福,是杜陵應盡的職責和義務。正因為如此,他才不能接受顰兒的奉獻,也不能遵循亡妻的意願。杜陵之所以勸阻顰兒繼續睡在自己的屋裡,害怕的就是他把持不住自己。人不是電腦,不可能完全按照輸入程序去執行,更何況腦有時也會受到病毒的侵擾,程序崩潰。杜陵也害怕自己的大腦進入病毒,從而掙脫理智的指令。顰兒在睡覺是故意裸露自己的玉體,是在向他暗示,她願意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他,這份真情厚愛他隻能心領而斷然不能接受。
杜陵在顰兒身邊躺下來,輕輕吻瞭吻顰兒的額頭,然後熄滅瞭燈,合上瞭眼睛,他在一次用心靈為女兒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