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蘇紈生孩子以前的事。
大年三十,除夕夜。
蘇紈從車上下來,看見夏明明等在門口,捧著肚子笑瞭起來,軟軟地說:“這是一直在等我?”
今天是除夕,按著老頭兒的意思,全傢人都該聚一聚。於是不論什麼人什麼想法,夏傢人都在這天湊到一起,在老頭兒面前裝出個全傢團圓的意思。
蘇紈懷瞭孕,住到另外的郊區別墅去養胎,今天也得回來,在老頭兒面前裝個恩愛夫妻的樣子。
夏明明的手隨意地抄在口袋裡,聳瞭聳肩:“爸讓我出來接你。”
這天天空灰蒙蒙的,烏雲沉沉壓下,壓得人心裡都不痛快。璟城是南方城市,吹過的冷風都沾著幾分濕氣。這麼冷的天,老頭兒哪裡會自己出來,何況他是老年人,更討厭這種暗沉的天氣,於是叫瞭兒子出去,迎接久未回傢的嬌妻。
夏明明垂下眼眸,看著她。她剛開始顯懷,身材沒有太胖,隻是能看出臉龐略微圓潤,美麗一如往昔。
他為她打開門,示意她進去。蘇紈微笑著,慢慢走進瞭門。進去時,她那身火紅的大衣輕輕擦過夏明明的襯衫,身上飄來一股香味,縈繞在他的鼻尖,是玫瑰香。他望著她的背影,好似看到冷暗的冬天裡,綻開瞭一朵明媚火紅的玫瑰。她輕步走過的地方,好像連灰暗的天都沒有那麼乏味。
蘇紈到客廳的時候,老頭兒正抱著夏淑淑兩歲大的孩子,樂呵呵地笑著,當著一個慈愛的外公。其他幾個兄弟姐妹也圍在老頭兒身邊演著孝子孝女,逗著老頭兒開心。一見到蘇紈,這群人很識趣地讓出瞭位置,蘇紈微笑著坐到老頭兒身邊,老頭兒把孩子交給夏淑淑,把蘇紈摟在懷裡,一口一個娟娟地叫著,好像他多心疼她孕期辛苦似的。
其他人雖然內心不舒服,但嘴上還是附和著,吹捧老頭兒和蘇紈。夏明明站在客廳外看著他們,懶得摻和進去,看到其中沒有夏嬌嬌的影子,就打算叫夏嬌嬌下樓。
他到瞭夏嬌嬌的房間外,敲瞭門,見到夏嬌嬌的樣子,眉心微蹙,刻薄道:“這又是看哪本言情看哭瞭?”
夏嬌嬌捏著紙巾,眼眶泛紅,明顯是剛哭過。她也是請瞭假,來陪老頭兒過年。被夏明明一吐糟,嗓子沙啞地回道:“最近重看瞭《飄》。”
夏明明並不關心她看瞭什麼書,隻催她趕緊下去,等會兒就該一傢人吃團圓飯。夏嬌嬌老老實實地應著,拿著紙巾,準備和夏明明一起下樓。
夏明明看到夏嬌嬌紅腫的眼睛,嘆瞭口氣:“你這樣下去,到時候爸又要不高興瞭。”
他幾乎都能想見,老頭兒抱怨起夏嬌嬌在除夕夜這天掉眼淚,是有心觸他的黴頭。所以兄妹倆沒有搭電梯下樓,而是一起走在長廊上,準備從樓梯下去,等夏嬌嬌平復心情。
路上,夏嬌嬌還不能從書中世界抽離,用紙巾擦著眼淚,幽幽嘆道:“哥,為什麼斯嘉麗沒有早點意識到自己的愛呢?”
“她要是早點明白過來就好瞭,”夏嬌嬌喃喃道,“要是她早點意識到,結局會不會就不一樣瞭?”
夏明明沒有夏嬌嬌那般多愁善感,為瞭應付夏嬌嬌,他草草地說:“有什麼好難受的?斯嘉麗不是後來打算去追白瑞德瞭麼?”
夏嬌嬌仰頭,看著高出自己大半個子的夏明明,眼眸中閃爍著傷感的淚光:“可是,如果白瑞德不願意瞭,怎麼辦?”
他腳步一頓,愣在那裡。
他不會,也沒有想過這件事。
他隻是年少時候粗讀過那本書,大概記得講瞭一個怎樣的故事,卻沒有像夏嬌嬌那樣會放在心上,還會在長大以後重新翻出來閱讀。他不會有什麼閑心回憶那本書,對那本小說的理解也隻停留在最後——斯嘉麗下定決心,打算追回白瑞德。他不在意這本書,也就沒有去深究,自然也不會像夏嬌嬌那樣想那麼多——假如白瑞德不願意瞭怎麼辦?
在這個世界上,有無數的人寫出瞭千千萬萬個故事,每個故事如同不同人的人生,上演著無數個悲歡離合,它們的故事也和人生一樣,有著千萬個不同的結局。有的故事是大團圓,有的故事是無盡辛酸,也有的故事看似花團錦簇,實則是不盡的悲涼。《飄》的故事停留在那一頁,斯嘉麗決定先回塔拉莊園振作精神,並思考著應該如何挽回白瑞德的愛。這個故事,他們的人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誰也說不清故事以後會怎樣發展。
白瑞德會不會願意,可能是隻有作者瑪格麗特·米切爾,甚至,也許隻有白瑞德自己才會知道的事。
夏明明沒有考慮過,那本書對他來說也沒有多大意義,於是他也回答不上來,隻好一掌拍在夏嬌嬌的後腦勺:“想那麼多幹什麼,趕緊收收你的樣子,不然想被爸教訓一頓?”
夏嬌嬌“嗷嗚”一聲,捧著後腦勺,憤憤地瞪著夏明明,但她不敢反抗,隻能忍氣吞聲,癟著嘴,委屈地下瞭樓。
夏明明剛走下最後一格階梯,腿邊一沉,低頭一看,是夏淑淑的兒子抱住瞭他的褲腿。小孩子瞪著大大的眼睛,一臉天真無邪地仰望著他。
他正在客廳滿地跑,夏淑淑看到他撲向夏明明,嚇瞭一跳。夏明明低頭看著外甥,臉上沒什麼表情,夏淑淑生怕惹瞭他不痛快,趕緊過去,準備抱開兒子。
出人意料的是,夏明明彎下瞭腰,抱起瞭外甥。
他身形高大,外甥被抱起來時,好像突然飛瞭起來,樂得直拍手,在夏明明的懷中哈哈大笑。
夏淑淑看夏明明沒有不高興,反而抱著孩子逗弄,頓松瞭一口氣。
夏嬌嬌跟在夏明明的後頭,有些好奇:“哥,你什麼時候喜歡孩子瞭?”她知道他不是喜歡孩子的性子。
夏明明捏著孩子的小手,抱著他走過去,坐在另一邊的沙發裡,沒有回答夏嬌嬌的話。倒是夏淑淑在那邊笑著說道:“大哥肯定是年紀大瞭,也想成傢瞭吧?”
他讓外甥坐在膝蓋上,隻看著孩子揪著他的衣領,也沒說什麼話。
老頭兒摟著蘇紈,看長子抱著一個小孩玩,也覺得稀奇,隨口道:“你要是真喜歡孩子,就趕緊結婚,給我生個孫子孫女,我都等瞭多久瞭。”
旁人不住地附和,夏淑淑觀察著夏明明的心思,看他似乎沒有被老頭兒的催婚所擾,覺著夏明明莫不是真動瞭結婚的心思,於是在那邊心思活絡,想著要不要給夏明明介紹合適的對象。
蘇紈也在老頭兒懷裡笑瞭,也說自己認識不錯的女孩,可以介紹給夏明明認識。老頭兒聽瞭也很滿意,便催著夏明明過瞭年,準備相親。
夏明明陪外甥玩耍時,淡淡地看向老頭兒那邊,掃瞭蘇紈一眼,她在老頭兒的懷中笑靨如花,隨後他把註意力放回到外甥身上。
她最懂什麼場合對什麼人該說什麼樣的話,一直如此。
“知道瞭。”對著父親,他看似順從地應道。
一頓晚飯,在座的不少人各懷心思,吃飯時各有各的難受。直到吃完飯,臨近告辭,夏傢的孩子們都松瞭口氣,告別時臉上笑嘻嘻,心裡各有各的尖酸刻薄,回去以後,也不知道怎麼和他們的生母抱怨。
那些人離去後,傢裡冷清瞭不少。老頭兒還打算看回電視,蘇紈和夏明明、夏嬌嬌少不得還得陪著。終於等到老頭兒困倦,蘇紈和老頭兒一起回瞭臥室,夏明明和夏嬌嬌才總算猶如解放瞭一般,準備回房間休息。
蘇紈今晚在這裡住下,雖在孕期,依舊還是像從前那樣,伺候老頭兒吃下瞭一堆的藥。她含笑,看著老頭兒咽下藥片,忽然間,躺在床上的老頭兒看向窗外說:“喲,下雪瞭。”
蘇紈也隨之望去,果真見窗外飄著大雪。她走到窗邊,老頭兒已經沉沉合上瞭眼皮,主臥裡一時沒瞭聲音,安靜瞭下來。
室內靜悄悄地,她這才舒瞭一口氣,望著白雪,唇角浮起舒心愜意的笑容。
直到手心接到白雪的那刻,夏嬌嬌才確信,這天夜裡真的下雪瞭。
“是雪啊——!”她對著天空張開懷抱,激動地喊道。
她正沉浸在下雪的喜悅,手臂被人猛地一拉,是穿著厚大衣跑出來的夏明明。
“你發什麼瘋!”他斥道。
夏嬌嬌洗完澡,看到窗外飄起雪花,下雪於她來說是浪漫的事,以為傢裡人都睡下,所以她便不管不顧地跑出來,迎接璟城的第一場雪。哪知道夏明明還未睡,透過窗外看到妹妹跑瞭出來,擔心她感冒,連忙跑出來,想拉她進屋。
“我沒發瘋。”夏嬌嬌受瞭訓斥,委屈地辯解,“就是看到下雪高興嘛。”
她還是那樣的天真,喜愛浪漫,夏明明有些無奈:“又不是沒下過雪,你在國外,沒見過雪?”
“那不一樣啊!”夏嬌嬌大聲爭論道,“國外是國外,傢裡是傢裡,這邊多久才見一次下雪啊。”
她不滿地努努嘴:“而且還不知道雪能不能堆起來呢。”
璟城位於南方,卻並不是不會下雪,隻是不知道哪一年會下雪,就算下瞭雪,也不見得會堆起來。因此,在璟城的冬天能不能迎來一場大雪,全看運氣。
看著雪落手心,她的雙眼都在發光。她想分享自己的喜悅,搖晃著夏明明的手臂,撒嬌道:“哥,要不我們把蘇紈叫下來看雪,好不好,好不好?”
夏明明白眼一翻,冷酷地拒絕道:“你以為她是你,舍得在大冬天跑出來凍著自己?”
夏嬌嬌不甘心地撅起嘴。她想說什麼,抬起頭,正好看到待在主臥,透過窗戶,正含笑看著他們的蘇紈。
主臥正對著花園,蘇紈自然也看到瞭他們的身影。但她隻是待在溫暖如春的臥室,沒有如夏嬌嬌一般的跑出來。
知道哥哥說得對,夏嬌嬌垂下頭,沮喪地把手放在睡衣口袋裡取暖。
“行瞭,趕緊回去吧。”夏明明催道,“晚上那麼冷,等明天雪停瞭再看雪景不也一樣麼?”
夏嬌嬌想說,下雪和雪後那是不同的風景,怎麼能一樣呢?可是夏明明這樣一說,她不由自主地望過去,望著白雪飄落在地上,心裡忽然想起瞭一個主意。
她假裝乖乖地聽話,跟在夏明明的身後,看夏明明往前走,沒註意自己,飛快掏出口袋裡的手機,給齊盛凌發瞭一條消息。
——齊大哥,你看到下雪瞭嗎?明天……我哥讓我問你明天要是積瞭雪,來不來我傢看雪!你知道我傢有個花園,到時候雪景一定很漂亮的!!
時間臨近十二點,齊盛凌卻還未準備睡下。外面下雪,他是看見瞭的,隻是心裡不大愉快。
他站在自己的臥室裡,手插口袋,陰沉著臉,望著窗外。
齊勖和傢裡人吃完年夜飯,正當一傢人說笑間,他卻是起身,穿上外套往外走,說是今天不在傢裡過夜。
齊傢兩兄弟當即就看到葛玥的臉色一下子沉下來,變得十分難看。
齊勖和葛玥雖然在面子上還維持著相敬如賓,但是不知是不是齊勖從哪裡聽說瞭什麼,頻繁地在外過夜,到得今天除夕夜,就這樣突然離開,擺明瞭不給葛玥面子。齊盛凌雖有不滿,但因為齊勖是父親,他也不好說什麼,隻好用言語寬慰葛玥。
這時候葛玥應該已經睡下,齊盛凌一個人待在臥室,煩躁地來回踱步,等他註意到外頭下雪,卻沒幾分喜悅,心頭隻有揮之不去的煩悶。
口袋裡發出聲響,他拿起手機,看到夏嬌嬌發來的消息,這才勾起唇角,那張線條柔和的臉上露出瞭真心的笑容。
她的消息裡雖然借口說是夏明明邀請,但他也知道那是個借口。想起夏明明的百般阻撓,齊盛凌冷哼一聲,心頭浮現不悅,不過很快揮走瞭它。但夏嬌嬌如此說,也好,齊盛凌想,明天就對葛玥說是夏明明相邀,這樣也方便他順理成章上夏傢的門。於是他很快給瞭回復。
——好。
這一來一回,沒有花費多少時間。夏嬌嬌看到手機上跳出的消息,沒想到他會答應得這麼快,心裡既高興,又煩惱。
倘若她是蘇紈,絕不會有這種煩惱。但夏嬌嬌在感情方面心思尚淺,她自覺沒法給他一個確切地答復,但又不能忍住心裡的沖動,邀請他來傢裡看雪,等約定以後,她才覺得她這麼做似乎有吊著齊盛凌的嫌疑。
夏嬌嬌苦惱著,正要往前走,卻撞上瞭夏明明。
他停在那裡,沒有動。
方才往傢裡走,他自然地抬頭看天,卻正好看見瞭落地窗後的那道身影。
正如他所說,蘇紈是心疼自己的人,絕不會為瞭所謂下雪的驚喜跑到外面吹冷風。她隻是站在窗邊,含笑而立,笑容溫婉地望著他們,也欣賞著雪景。
看著窗外時,她的指尖撫過肚皮,那隻是很隨意地舉動。夏明明看著,心裡卻流淌過奇異的感覺。他解釋不清緣由,隻是不自覺地停下來,望著她的臉,停下瞭腳步。
不知是從哪裡,遙遙飄過來鐘聲,似是在提醒這個世界,時間邁入瞭十二點。
一夜之隔,昨日與今天的分割線,世界好像在那一刻停頓,畫面也在那瞬間定格。黑色高大的身影站立在飛雪中,靜靜仰頭望著落地窗後的美人。
雪還在下著,下得更大瞭,洋洋灑灑,鋪滿那個男人的肩頭,染滿烏黑的發頂。而她含笑而立,溫柔地看著雪中世界。
好似他一夜白頭,宛如她永遠年輕。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不知為什麼,夏嬌嬌覺得眼睛酸酸的。
她伸出手,揉瞭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