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夏嬌嬌的房間內靜悄悄的。
蘇紈也略有後悔,畢竟她來找夏嬌嬌也是有任務在身。這下可好,夏嬌嬌要是害怕她,這後面還怎麼勸?
夏嬌嬌緊緊抓著抱枕,仿佛它是此刻唯一能讓她安心的東西。
在靜默半晌後,夏嬌嬌開口瞭,語聲哽咽。
“蘇紈,我……的確,我沒嘗過擠公交或者擠地鐵的日子。”
“我從很小的時候,我……我們傢就有司機接送瞭。”就算是出瞭國,她也有自己的汽車。
蘇紈挑起瞭眉,她這是跟她炫富呢?
但蘇紈也反應過來,夏嬌嬌也是有話要說,考慮到先前夏嬌嬌聽瞭她這樣長的一段話,於是蘇紈決定回禮,耐著性子聽著夏嬌嬌說下去。
夏嬌嬌望著蘇紈,回憶著往事,輕輕笑瞭起來:“蘇紈,有錢就一定能生活得很好嗎?”
蘇紈想反問,難道不是嗎?但夏嬌嬌已經自顧自地說下去:“以前我還在傢的時候,我爸從來不記得我的生日。就算我哥或者保姆提醒,他也隻是給我打一筆生活費,叫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去玩。”
“可是,我沒什麼朋友。”
“同個學校裡的女生,那些傢境好的,嫌棄我媽是個情婦,我是個私生女。出身和我差不多的,又嫌棄我太悶,不懂玩樂。”
“我沒幾個朋友能一起出去玩,”說著,夏嬌嬌自嘲地笑起來,眼角掛著淚珠,“可是我爸根本不知道,他其實也不怎麼關心我。”
“當然,為什麼要關心我呢?畢竟他供我吃供我住,已經是父親給女兒的恩典瞭。”
蘇紈起先想,難道給你一筆錢,然後隨你怎麼去玩都不來管你還不是好事麼?可是很快蘇紈就理清楚瞭,夏嬌嬌她……
缺愛。
比起缺錢的煩惱,夏嬌嬌顯然更缺愛。
人和人之間不能相互理解或許就是因為此,因為人們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生活方式影響瞭人們的理解能力。
因為人總是先看到自己的痛苦,而後才能看到他人的痛苦。如果他人的痛苦超越瞭自己的理解范圍,總是會有許多人認為那些痛苦根本不成痛苦。
蘇紈和夏嬌嬌之間也存在這樣的理解壁壘。
夏嬌嬌抹瞭把淚,繼續講述起自己的故事。
“我曾經有個弟弟。”
“不過後來……弟弟沒瞭,我媽就……”
“她就愛待在傢裡喝酒。”
“因為我的弟弟是她全部的希望。”
僅僅這樣簡單的幾句話,蘇紈幾乎就能猜到夏嬌嬌生母的一生。不過,她沒有發聲,隻是靜靜聽著夏嬌嬌在那邊講述自己的故事。
夏嬌嬌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孩子不同。
她不像別的孩子,每天回傢都能看到自己的父親。
她的父親不是那種從事特別高尚的社會工作無法回傢,不是因為工作忙碌無法回傢,而是因為……
她的父親不止擁有一個女人,也不止擁有她和弟弟兩個孩子。
她的父親是受人矚目尊敬的商人,而她和弟弟卻是見不得光,走不到臺前的私生子女。
而她,她沒有撒嬌的權利。
這項權利屬於弟弟。
隻有弟弟才能待在母親的懷裡,隻有弟弟才能對母親撒嬌。
為什麼呢?
因為弟弟對於母親來說,是比女兒更珍貴的“籌碼”。
對老頭兒來說,女兒雖好,到底還是兒子更加重要。因此母親小心翼翼地撫養著弟弟,告訴夏嬌嬌弟弟是她們全傢的希望,因為弟弟在,老頭兒才會給她們更多的生活費。
可是,她的弟弟沒幾歲就夭折瞭。
沒有什麼復雜的原因,隻是因為她的弟弟身體天生比較弱,在生瞭一場病後,沒熬過去,最終合上瞭眼睛。
那時候,年幼的夏嬌嬌哭著參加瞭弟弟的葬禮,但她沒有明白那對自己的母親來說意味著什麼。
她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才明白,弟弟的離開,意味著母親的夢碎瞭。
她曾經抱著兒子仰望著,妄想著自己能夠憑借兒子成為真正的夏夫人。盡管父親從未有過這種想法,但是這不妨礙夏嬌嬌的母親做著那樣的美夢。
可是,弟弟不在瞭。
從那以後,夏嬌嬌經常看著生母坐在餐桌邊,或者沙發裡,起先是一杯又一杯,後來幹脆抱著一整個酒瓶喝酒。
隻要父親不來,母親就會喝酒。
但父親很久沒來瞭。
他自有他的生意要忙,身邊自有美人相伴,就連孩子,他都是不缺的。
他怎麼會來關心母親酗酒的原因呢?
生母酗酒的時候,夏嬌嬌會很害怕,不是害怕生母醉酒後會發瘋,會打人,夏嬌嬌的生母倒沒有那樣做過。
夏嬌嬌害怕的是,母親瘋瞭。
她好像瘋瞭,天天念著兒子的名字,念著父親的名字,偶爾的時候會記起還有個女兒,但好像沒什麼用。
偶爾,還是說經常?夏嬌嬌看到醉酒的母親盯著她看,雖然總是一言不發,可夏嬌嬌似乎能明白母親想說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活下來的是她呢?
為什麼健康成長的人是她呢?
有一段時間,少不更事的夏嬌嬌陷入自責中。
為什麼活下來的是我?
如果能夠以命換命的話,用她的命去換弟弟的命吧,讓弟弟回來,媽媽是不是就能振作起來?
但是沒有,弟弟走瞭,後來,她的生母也走瞭。
隻剩下她。
她沒瞭母親,老頭兒動瞭惻隱之心,把她領回傢。長大以後的夏嬌嬌回憶起那幕,經常會覺得世事真是太無常瞭。
她的母親心心念念想進入夏傢,她自己沒有成功,卻讓女兒進瞭夏傢。
“那時候我也聽過別人說,”夏嬌嬌幽幽說著往事,“說我媽用命換來瞭我的好福氣。”
蘇紈面無表情地揚起雙眉。
“福氣,”夏嬌嬌哆哆嗦嗦地說出那兩個字,“那時候我沒瞭弟弟,沒瞭媽媽,她們卻說……我有好福氣。”
因為她是個私生女。
是過去不被父親承認的私生女,因為沒瞭母親,才能進夏傢的門,這不是天大的福氣是什麼呢?
夏嬌嬌也知道自己是幸運的,她每天都會母親曾經對她的教誨。
她們用的司機,住的房子,所擁有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來自於父親。
隻有父親願意給她們生活費,她們才可以過著比旁人優越的生活。一旦父親不願意,隨時有權利收回這一切。
所以她一直以來很小心地生活,不敢得罪哥哥,生怕和他起沖突,或者擔心遭受來自其他兄弟姐妹,或他們母親的算計。她生活得如履薄冰,謹小慎微,拼瞭命地念書,討父親的歡心,讓父親覺得自己沒白養她這個女兒。
在她還是個孩子,不能獨立掙錢的時候,就已經明白瞭那樣的生存之道,靠著那樣的生存之道,她漸漸地長大瞭。
當她長大,看到外面的世界,一個人在外面獨立地生活,有時候回想起過去,很想問問她的母親。
為什麼要那樣生活?
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生活系在一個男人的褲腰帶上,依靠討他的歡心,等著他的手指縫裡漏出一點錢來滿足自己的生活所需?
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啊?
因為那兩個等著女兒掏錢的父母嗎?因為那個等著姐姐給錢的弟弟嗎?還是因為她的母親想過著養尊處優、不勞而獲的生活?
當夏嬌嬌看到其他的姐妹接受父親的安排,願意嫁給才見瞭一兩次面的男人,開開心心依靠著那些男人生活,她不禁想問:這樣被安排的人生幸福嗎?
那時候,她認為那不是幸福的生活。
那不自由。
對於自己的人生,夏嬌嬌有著自己的規劃。
她想好好學習,上好的大學,拿到更高的學位。隻要能拿到好的學歷,她就可以找到好的工作,隻要有好的工作,能掙來豐厚的工資,等到那時候……
她就能得到自由瞭吧?
她是那樣想的。
正因為是那樣想的,才越發不能理解她的母親,不能理解她的姐妹,不能理解父親的情婦們,更不能理解蘇紈。
蘇紈明明很聰明,很美麗,她也可以很能幹,可是為什麼要選擇那樣的生活方式呢?
“蘇紈,”夏嬌嬌的眼睛蒙著眼淚,望著蘇紈說,“如你所說,也許我的確是避開瞭成本更高的選項。可是,如果按照你的方法去生活,難道就能改變世界瞭嗎?”
蘇紈一怔。
“你,或者我媽那樣生活也還是依附在社會規則之中,但是在那樣的規則裡,社會不會變得更包容。”
忽地,蘇紈輕輕勾起瞭唇角,不過她的笑意很淺,淺到夏嬌嬌沒有看清楚。
也許是因為她眼帶淚光,她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前方的畫面。
夏嬌嬌又伸手抹瞭一把眼淚,可不知為什麼,淚水越來越多,她也知道現在的她看起來傻乎乎的,可她怎麼都止不住眼淚,到最後索性放棄掙紮,自暴自棄地捂著臉,坐在床上哭起來。
“哎……?”蘇紈傻眼瞭。
她不知道夏嬌嬌怎麼瞭,便無從安慰夏嬌嬌,隻好手足無措地說:“你等等……等等……哎哎哎你別哭啊!”
盡管說出瞭上面的話,但夏嬌嬌又覺得自己似乎哪裡發生瞭變化。她嚎啕大哭,抽噎著說:“蘇紈,對不起,對不起……”
“我隻是……”
“我隻是……”
她哇地一聲,坐在床上哭瞭起來。
她沒有理解過自己的母親,沒有理解過自己的姐妹,也不能理解蘇紈或者那些情婦們。
她沒有去理解,哪怕一次,去和她們對話,隻是站在自己的位置,帶著自己的困惑看著她們。
像許多人戴著有色眼鏡看她們一樣,她也戴著有色眼鏡在看她們。
然後,她遇到瞭蘇紈,她說——“我隻遵照自己的欲望而活。”
“那些自私的,怯弱的,自卑的,瘋癲的,無能的,醜陋的女人等等,統統都沒有那些站在舞臺上講述自己故事的‘資格’。”
她想起瞭她的母親,想起自己已經沒有機會瞭解母親的內心世界,瞭解她的故事瞭。
她的母親就是屬於活得沒有那麼正確的女人。那些懦弱的,自私的,無能的,瘋狂的,愚蠢的,眼光放得不夠長遠的,這樣或者那樣的女人們,她們在很多人的眼中,顯然活得沒有那麼正確。
但她們在“活著”。
她們帶著舊時代道德的影子,受著新時代道德的詰問,她們夾雜在時代的縫隙裡,她們不為人關註,抑或是為世人所看輕,鄙視,她們有的人也許比惡臭的下水道還骯臟,也許比泥濘的爛泥還污穢,她們不夠強大,不夠聰明,卑微無知,愚昧落後,心胸狹隘,目光短淺……
但那也是她們的“自我”,她們靠著那樣的“自我”在掙紮著,生活。
盡管她們沒有那麼耀眼地成為世界矚目的主角,盡管她們默默無聞甚至受人鄙夷,但她們依然也有自己的“欲望”。
那是生而為“人”的欲望。
事業,愛情,親情,友情,財富,權力……
為什麼要那樣生活?
也許理由是千奇百怪,各式各樣的,但是在那理由的背後有一個共同的名字。
就是欲望。
因為是人,所以有欲望。
夏嬌嬌仿佛看到,那些世界上的欲望匯集在一起,匯成瞭一灘沒有盡頭的黑色沼澤地。
那裡奇醜無比,卻又美麗無雙。
那是欲望的顏色,是五彩斑斕的黑色。
那是欲望之花,在那黑色的沼澤地裡勃然怒放。
她不知道她的姐妹們是否生活幸福,但那不是她夏嬌嬌說瞭算的,那是屬於她們的感受。
如果夏嬌嬌不理解,她們也不會要求,也不會需要夏嬌嬌的理解。她們隻是有自己的欲望,然後跟從著欲望選擇瞭自己的生活方式。
直到現在,夏嬌嬌依然不會支持,也不會贊成蘇紈,或者母親,或者姐妹那樣依賴別人的活法。
但她想……想試著去理解,盡管她不會像她們那樣去生活,但她願意去理解。
因為如果有人對她們的生活方式評頭論足,說三道四,她們也會像今天的蘇紈這般回擊那些對她們指指點點的人,哪怕她們說出來的話惹人發笑,但她們也會大聲發出自己的吶喊。
所以,夏嬌嬌想學著去理解。
夏嬌嬌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沒法理解自己的母親。這很正常,要一個孩子去理解復雜的大人世界也很奇怪,因為孩子沒有義務去理解大人的規則。
就算是現在,夏嬌嬌也不敢說自己就能徹底理解母親。
隻是,在這樣一個晚上,她回望過去,看到害怕地躲在臥室門縫背後的自己,也看到瞭抱著酒瓶說著醉話的母親。
如果可以的話……
她想去抱抱那個自己,也想抱抱她的母親。
那個因為夢碎而傷心難過,沉浸在自己悲傷,不為人理解的母親。
但很可惜,她沒有這個機會瞭。
不管是過去的自己,還是她的母親。
她已經長大,而母親已經不在人世。
她哭得更兇瞭。
忽然間,她落入一個柔軟的懷抱。
那是女人嬌軟的身體,是女人清淺的芳香。
那是自她十二歲就失去,甚至也許在過去的歲月中不曾觸及到的……
母親般的溫柔。
這樣的溫柔來自於26歲的蘇紈。
夏嬌嬌哭得更兇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