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在扶童曲無主,不然隻如對歌譜。誰知秋水雕刻成,拂衣斂袖俱有聲。宛轉低回作悲喜,一片媱魂酒間死。淒風苦雨少燈光,返魂何處尋名香。同死更有無發者,總是情癡孰真假。情娘聞之不敢言,為誰悲怨為誰恩。須記挽歌甚時節,天上團圓好明月。
且說王財主的幼兒,好好稱呼閏官。因娘改嫁,把他過繼與陳傢,學瞭四本戲,就起瞭個表字,叫做王子嘉。雖不曾入班,年又小,貌又美,曲又佳,各班都來拆他去。主席定戲文,反問瞭他會扮的,才定這本。果然人人道好,個個稱強,吹入一個進士耳朵裡。差人與陳優說,畢竟要也入班本衙,陳優道:“這是我外甥,他父親歿瞭,我小姨改嫁,把他過繼與我,原不曾說合班做戲,我還做不得主,等我往吳江和他娘說明瞭,才敢應你老爺的命。”進士隻是不管,又差管傢來說,道:“我傢老爺多多上覆。若你外甥,一世不合班做戲,不好強你。若後來入瞭別班,必不幹休。況且各班拆去做戲,本衙班也曾拆過幾次,豈不是推調。倘怕他母親有話說,有老爺在此,不怕他有什麼不肯。”陳優留他們吃瞭鐘酒,講到五十兩壓班。眾人回瞭話,進士允瞭,就兌瞭銀子。
陳優領瞭王子嘉到進士衙裡來,進士吩咐進書房來,陳優不跟進去,囑咐王子嘉,隻得跪下去,磕瞭個頭。進士達叫:“起來!起來!以後也不須行這個禮。”又叫:“留陳教師,吃酒飯去。”陳優謝瞭,不吃酒飯竟去。進士吩咐管傢,就在後書房,收拾一間房,與王旦做房戶。明日請其教師來,把本衙班戲單上的戲,除瞭他有的四本,一一補完,先補瞭小旦腳色,再補正旦的腳色。連月裡且莫出去應戲,多補瞭幾本,才好憑酒客點戲,王子嘉隻得安心在那裡瞭。正是:
在他簷下過,怎敢不低頭。
次日就請教師來,逐本寫瞭腳本點瞭校,先念瞭曲本,然後一句句教他。就如輕車熟路,上口便會,一字不差,一板不走。不上一個月,補完瞭十本戲瞭,連舊熟的,已有十四本瞭,才教他出去應人傢戲。那知到人傢去,年又小,貌又美,曲又佳,人人都稱贊道:“這是蘇城第一個旦瞭。”
忽然三月上旬,正是不寒不暖天氣,城東一富傢,五十正壽,擺兩三日戲酒請客,因內眷最喜看戲,定瞭王子嘉這一班。第一晚戲散,已是五更,通班回傢睡瞭。次日再三吩咐走場的,道:“本傢怕磨夜,午後便要上席,眾師傅早些來。”邀客的,也早早把客請到。午時就上席做戲,點燈已半本瞭。王子嘉同眾人吃瞭半碗飯,走出戲房閑步。這夜月明如晝,在簷下,見一十八九成大丫頭,叫聲:“妝旦的師傅。”王子嘉聽見他叫,隻道有什麼正經話,年小竟不想到歹事,便道:“怎麼說?”丫頭扯他到旁邊黑處道:“我傢娘娘叫我送一隻金耳挖與你,叫你今夜戲散瞭,裡面去說話。”王子嘉不是慣傢,不知就裡,接瞭金耳挖,就胡亂應瞭。
半夜完瞭戲,隻找瞭兩出,客都告別。大傢打散吃酒,忽然不見瞭王子嘉,眾戲子隻道他先回去瞭。那知他被那丫頭等瞭他,悄悄領瞭,從東廊進內房去瞭。原來這傢主人,最怕娘子,娘子年紀還隻三十五六歲,隻推要穩睡半夜,打發傢主書房裡,自去歇瞭。他才好做私事,況兼老男少女,平日弄他不爽利,見瞭這美貌小夥兒,戲又好,曲又好,略吃幾杯酒,摟摟抱抱,隻想去弄。王子嘉道:“我從不曾破體的,娘娘教導我便好。”婦人道:“包你二十分快活。”不由分說,抱他上身來,弄瞭一陣。又翻他下來,扒上身去,翻天覆地,大弄一陣。王子嘉隻管叫:“快活!快活!”不覺軟瞭。婦人又含他那話兒,小弄一回。見他硬瞭,翻身大弄。小夥兒初嘗滋味,其正骨酥神顫,樂不可言。不覺晨雞三唱,天已大明。婦人再三不舍,道:“今晚完瞭戲,你同定一班人去瞭,教我怎放得下?有便須常常走來,我自有照應。我傢官人,年已半老,不十分在內宿歇,盡可恣意快活。”又把臂上一隻金鐲與他,叮嚀再會而別。同班人十分埋怨,又盤問他,住在誰傢?他隻是不說,有詩為證:
風流隻道任顛狂,誰信風流不久長;可口味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
且把王子嘉丟過,說那三拙要和憨道人往五臺山學拳棒去,自己識字,卻寫不出。央道人寫瞭字紙,壓在本師瞭凡房裡,小硯底下。道:“徒弟要往五臺山學本事,稟開師父,怕不肯放,隻得竟去。誠恐師父見罪,留此稟知。”瞭凡見瞭,吃瞭一驚。急忙走到他父親傢,拿字與他父親看。父親道:“不肖子,前日原有這話,果然去瞭。咱既送他出瞭傢,憑他自去,死活管他不得。”從此師父、父親,把三拙丟在一邊,憑他去瞭。
這代州到五臺縣原不甚遠,隻是縣裡到山門,倒也不近。兩個人消停步行,第三日到瞭山前,在一個飯店吃瞭碗面,已是下午瞭。商量且住一夜,侵早上山,才為至誠。就在這店裡歇瞭。晚間細問店主人,那一個房頭好。店主人道:“也都好。隻是山寺的規矩,每房舉出一個有道德,又有才調的,做瞭長老。不論師父徒弟,凡有大事,都要請問他。他做瞭主,人不敢拗,又在師徒裡,舉一個掌傢,銀米出入由他。又舉一個掌櫃,銀錢收貯在他。又舉一個遊方,出山募化仗他。又舉一個管殿,各房輪管,輪著瞭,他去掌理,本房門戶,也在他。又舉一個知客,迎賓送客要他,其餘都是雜差使瞭。長老當傢掌櫃,這三個不見改換。餘也有時另舉一個,換那誤事的不用瞭。你二位是投師的麼?”道:“正是。”店主人道:“投師的也有兩樣。若是終身常住的,初入山門,送常住銀五兩,便終身吃寺裡的飯瞭。學會瞭拳棒,也不要謝師。若是投師授業的,初到寺裡,也送常住銀五兩。學到半年會瞭,謝瞭師竟去。若學不全,再送常住銀五兩。又學半年,再學不全,便是鈍貨瞭,不須謝師,可以竟去。”三拙道:“謝師多少?”店主人道:“十兩五兩,最少三兩,也不十分計較。寺裡最後一房,長老號無能,這是第一個有道德、有才調的。一應管事的,又都是他徒弟徒孫。”兩人謝教瞭,睡瞭一夜。
次日吃瞭早飯,迤邐上山來,投奔無能長老。這山寺規矩,不比蘇杭一帶地方。和尚略曉得講經說偈,門上就掛牌,或是入定,或是放參,做出許多模樣來。這日無能,坐在佛殿上,小沙彌引兩人入見,三拙同道人,磕下頭去。口稱:“弟子們是投師的。”他也不比南方和尚,公然受人參拜。就雙手扶住道:“請起!二位還是終身常住的,還是投師授業?”三拙道:“披剃已二年,今來是終身常住的。這位師兄,意還未定。”說罷,把兩對五兩常住銀交納。無能吩咐,請五位職事徒弟來。一齊都到,無能指道:“這是掌傢的,號本無。”就教他收瞭常住銀。又指道:“這是掌櫃的,不知二位,曾備佛菩薩,寄庫銀錢麼?”三拙乖巧,就應道:“已各備二兩,明日參過瞭佛菩薩就交納。”無能道:“他號心無,你兩人就交與他收貯。”又指:“這是出山遊力的,號可無;這是管殿的,號如無;這是知客號真無。”一一都相見瞭。問兩人的號,三拙道:“弟子名是三拙。號也是三拙,師兄號是憨道人。”無能道:“佛門不便稱道人,憨字也不妙,添一個不字,號不愁罷。”又把三拙,派在第二徒弟心無名下教導,把道人派在第四徒弟如無名下教導。授業的,另一小間客房。常住的,就在本師心無房裡。一一派定,兩人朝夕學本事。不上半年,都精通瞭,正商量脫身之計。
一日,兩人約瞭到山門外石墩上坐定,各說所學拳棒,不甚相遠。三拙隻多得一件飛簷走壁,他上屋如飛鳥,下屋如脫兔,沒人捉得他住。道人道:“想是怕本師原不曾會,故此不能傳授。”三拙道:“咱們且商量下山,省瞭你幾兩謝師,好做遊方的路費。”正說不瞭,隻見幾個守門小和尚,亂嚷道:“流賊來瞭!”原來流賊李自成部下,差侄兒一隻虎李遇,領一萬五千人馬,來攻打五臺縣。住紮在縣四門外,這日遣步兵四五百,到五臺山打糧,報入山上。住持撞鐘聚眾,約有二百六七十人,前面二三十把長槍,後面都是齊眉短棍,這棍不用正手,都用反手,著棍再沒有不倒的。隻見人報流賊到瞭,發喊一聲,齊齊殺出,去他那裡,刀槍又斧,亂殺將來。被一班光頭好漢,一棍一個,打得死的半死,跑的亂跑,大敗虧輸去瞭。得勝回山,來見住持。住持道:“料他必來報仇,人馬少不怕他,倘或整萬人來,咱這裡眾寡不敵,須預為避他的計較。”差五六個慣遊方的和尚,帶瞭幹糧,連夜到屯兵所在,打探瞭回話。又道:“後墻須拆瞭幾處,開幾個後門才好。”三拙稟道:“咱便於走,賊便於追,不如多設一二十張梯扒墻的為妙。隻不要搶光,越搶光,越遲滯瞭。”住持也不認得他,隻贊道:“這小和尚倒有見識。”各歸各房,自作準備。無能這房,人心齊,費用少,最有銀米,無能吩咐掌櫃心無道:“本房師徒,拿得起的一百二百,盡他拿瞭,遠遠走避。這賊把寺掃蕩一場,三四日就去,各各歸傢,銀子原在,就是走失瞭些,也強如賊搶去受用。”三拙與道人,不勝之喜,預先準備兩條被,五六件夾衣,四條長索,兩根齊眉短棒。
到瞭第三日,天未亮,五六個報子到瞭。本房可無也在內。三拙取瞭四百兩,計四對。道人取瞭三百兩,計三對。先從墻上批出捆縛好瞭,做瞭兩擔。整理腳步往西北走,走瞭三十裡,在一個大材坊歇瞭,路上回頭見五臺山上,火焰掀天,如是流賊放火燒山。
次日五更,慌慌張張,又往西北趕路,隻問沒流賊的去處,就走。走瞭十來天,到瞭一縣,是大同府懷仁縣。道人道:“有瞭許多本錢,隻吃虧你是光頭,咱兩個扮做西商往大同關去。出處不如聚處,買瞭絨褐,同到南京蘇州一帶地方,做兩個大客人,又好風流風流兒,可不相意。”三拙道:“如今買兩頂大帽,兩個臨清手帕,天又冷瞭,紮瞭頭,誰認得咱是和尚。”
次日買瞭帽,又買瞭箭衣,公然扮作西商,好不得意。正是:
畫虎未戚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