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逃兵秘史》

第三十八章 地狱从来没有界限
小說作者:渝西山人 · 章節字數:24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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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起瞭,風吹麥浪……  

    鬼子的秋季掃蕩又開始瞭,這次掃蕩不隻是在梅縣進行,各地都在進行,既為掃蕩也為搶糧。據情報顯示,梅縣這裡分為兩路,一路從綠水鋪和落葉村向西,一路從南面的宋傢村向西,平行掃蕩至無名村後再向北,終點是大北莊和杏花村,匯合後再沿渾水河南岸反掃回城,整個梅縣地界梳理一遍。  

    這種時候,規模越小的隊伍,羈絆越少,躲避越容易。山區地形復雜,目前五十一個人的九排想熬過掃蕩期不算太難。酒站村的那些村民很大一部分都曾是匪或者匪眷,他們熟悉環境並能找到避風頭的窩,這給九排省下瞭心。  

    接到轉移通知的胡義安排下去,將酒站的東西該藏的藏,該埋的埋,對面酒站村的村民也都安排妥當瞭,他唯一擔心的是團部,大北莊人多,即便已經提前知道鬼子將到的消息也沒那麼容易躲,一連和四連估計要遭大罪瞭,可憐的吳嚴,總是幹這種活。  

    青山村北方幾十裡荒山無人煙,目前來看是個躲藏的好地方,隻要帶夠口糧,在荒山裡蹲到鬼子收兵即可。胡義打定瞭這個主意,帶著九排向北,進入峰巒疊嶂。  

    秋晨的陽光跳出瞭遠山,人們說它是金色的;一陣秋風吹過,卷著飛沙帶著涼,偶爾還旋出個漂亮的小漩渦飄遠。  

    渾水河邊一個荒坡上一個細狹的眼的八路,正舉著一三式望遠鏡望北方遠處看。  

    不一會兒,又一個俏影從旁邊探出來,一對小辮被風刮得搖啊搖,嘴裡啃著塊幹饃,小丫頭啃完饃,然後無聊地抓起面前的一個小石子,在沙土上隨意亂畫。  

    「狐貍……狐貍?」  

    「嗯。」胡義站在位置上持續觀察地形。  

    「你現在是不是不喜歡狐貍精瞭?」  

    「誰是狐貍精?」  

    「你說呢?」  

    「……」胡義假裝沒聽見,隻顧著望遠鏡。  

    「喂,那你現在是不是喜歡周阿姨瞭?」小丫頭停下瞭藝術繪畫,俏皮地將手中的石子甩飛。  

    「……」  

    「裝!繼續裝!幹別的不行,就會裝糊塗!」  

    「……」  

    「那天晚上,她為啥在那?」  

    「給我看傷。」  

    「看傷為啥不點燈?繃帶呢?我警告你不許說繃帶沒找到啊!」  

    「我……說她忘帶瞭行不行?」  

    「你再說——」  

    「那你要我怎麼說?」  

    「就說你倆到底幹啥瞭?她都鉆床底下去瞭,到底為啥那麼怕見人?」  

    「!」  

    「你別想再忽悠我,她衣服上濕漉漉的,後來我想起來那是啥味道瞭!」  

    「……好吧……我……想娶她,但是環境不允許,她也不允許。」  

    「那……這和你們在幹啥有啥關系?」  

    胡義徹底崩潰,這算對牛彈琴?還是驢唇不對馬嘴?忍不住想起瞭李有才的一句臺詞:「我的世界你不懂!」  

    「哥,吃飯瞭」遠遠傳來馬良的喊聲解救瞭不知該如何回答的胡義  

    ……  

    山昭昭,路迢迢  

    快十天瞭,這是九排成立以來最長距離的一次行軍,五十一個人的隊伍離開酒站過青山村向北進瞭荒山,一路兜兜轉轉埋伏反埋伏,先是遇到秦優書記帶的幾百老百姓為瞭引開鬼子向西北打瞭老遠,又因王連長掩護的百姓裡出瞭內奸,再向東北方向奔至牛傢村,後轉進西北方向又抄瞭鬼子的一個中轉點。  

    掃蕩線與封鎖線之間目前是真空區,如果能向東穿過封鎖線,進瞭敵占區便成水中魚,大部分兵力都抽調西進瞭,當然反向越遠越安全,敵占區也一樣,九排過封鎖線後轉向南行。  

    前天以偽軍逃兵形式蒙混跑過封鎖線的九排,在敵占區裡向南又行進瞭兩天,終於回到瞭梅縣北部地界,於今天上午到達綠水鋪外圍。  

    胡義命令隊伍找到隱蔽處暫時休息,派小丫頭這個不起眼又熟識李有才的進村去找漢奸,到河邊碰頭。  

    在秋天,河水的顏色似乎也跟著變瞭,不知道是不是風沙的原因,變得更渾濁,更深沉,入眼滿滿的涼,泛著波,飄著枯葉,無聲。  

    小丫頭在不遠處的黃草叢中無聊地玩,胡義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水,李有才蹲在水邊洗瞭手,又站起來面對滔滔伸懶腰。  

    「自從上次你威風瞭一次後,綠水鋪這個炮樓新駐守瞭一個排,是我哥的人,這條線歸他守瞭。有皇軍的時候你都打得瞭,現在縣裡能抽調的全拉進山瞭,你打回去得瞭,找我我也沒轍,你們都改換瞭偽軍裝他們也認得出來,這附近都是落葉營的,哪個不是熟頭熟臉的。」  

    胡義將手裡的一塊石子投進河水:「掃蕩沒結束,我現在還沒想回去,不是找你問這個的。我想知道的是還會有多久?鬼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次掃蕩?」  

    「這我哪知道?趕著秋收,能運出來的糧食都派偽軍收割回來,運不出來的要燒也得費時候,肯定快不瞭,且得一陣子呢!為瞭將來餓死你們,皇軍這次可是下瞭血本,現在就連李傢大院都是空的,全背著鐮刀跟皇軍進山瞭。呵呵,你要是覺得實在閑……要不你把李傢大院端瞭得瞭,然後我再以調查的名義去抄一票,我猜我哥回來得吐血。」  

    與狗漢奸在河邊聊瞭很久,問瞭很多,胡義和小紅纓到中午才返回九排的隱蔽休息地點。  

    接過馬良給煮的午飯還沒來得及吃一口,劉堅強帶著想法來見胡義瞭。  

    「你說啥?打縣城?瘋瞭!姥姥的,神經病!」羅富貴在一旁聽得翻白眼。  

    劉堅強嚴肅道:「咱們裝備這精良的一個排,那咱們怎麼就不能打縣城?」  

    馬良這時也開口:「我倒是覺得可行……以其之道還治其身,咱們也可以掃蕩吧?在縣城周邊敵占區挨村掃唄,打漢奸抓走狗,反正現在他兵力空虛,絕對能氣死鬼子。」  

    「咱到處轉悠倒是舒坦,可是有啥用?打縣城,說不定小鬼子一怕,早幾天從山裡撤出來瞭,這能讓咱團裡的人少流血。」  

    「可咱這點人打得下縣城嗎?就算鬼子把城門開著,咱敢進去嗎?」  

    「我又沒說要打下縣城,咱在城外頭設置疑兵,嚇唬他們肯定也會有效果吧,趁著天黑,做個攻城的樣子,不信他不怕。」  

    「去你姥姥的吧,你當小鬼子傻啊?咱們槍就這些,人就這點,連個大傢夥事都沒有,你憑啥讓小鬼子怕?人傢城門一關機槍一架,管你唱大戲還是糊弄鬼?有鳥用!我看馬良這個主意好,咱們也掃蕩!姥姥的,掃他個雞毛鴨血,吃他個昏天黑地,抓光漢奸傢的雞,必須抓雞……」  

    說到最後無良熊興奮得連動作都出來瞭,比比劃劃這通嘚瑟。  

    「你……我……」劉堅強被羅富貴馬良和石成三個嗆得冒楸,索性道:「反正我覺得就是該打縣城!」  

    這時候胡義才放下飯盒,不緊不慢開口說話:「隻在城外打打,沒用,這和埋伏不是一回事,疑兵的作用不大,鬼子不會怕的。但要是真進瞭城,咱就別想活著出來瞭。」  

    羅富貴趁機溜縫道:「流鼻涕,你聽到沒有,能不能別做九連大夢瞭?」  

    胡義沒搭理這份幹擾,繼續對劉堅強道:「但有一樣你說對瞭,打縣城,這能讓鬼子早日結束掃蕩,這能讓山裡的人們少流血,能讓戰火早日熄滅,能讓咱們早日回傢。」  

    全場詫異,愣愣盯著胡義看,不知道這算什麼意思,到底是否定還是肯定?排長不會也要想要打吧?是不是又犯病瞭?沒人敢問。  

    「你們知道麼……落葉村李傢大院,現在連掛槍的都沒有,居然找不出一把鐮刀來,你們說這回鬼子下瞭多大血本?梅縣縣城,現在隻有偽軍四個連,鬼子一個留守小隊,外加憲兵、警察、偵緝隊這些!據說當初連偵緝隊也差點被帶出去幫忙。」  

    「胡老大,難道你……」聽得熊眼珠子快掉下來瞭,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單是那一個小隊鬼子就能讓九排不敢越雷池,何況雜七雜八加出來這麼多,怎麼聽胡義這口氣不對味呢。  

    「沒錯,要打!而且是真打,狠狠的打!打到他疼!打到他怕!否則不會有效果。」  

    「……」不但馬良羅富貴等傻眼瞭,這回連劉堅強都傻瞭,誰瘋瞭?排長才瘋瞭,這可比他劉堅強的想法還過分,不過這很好,為瞭全團,為瞭全體父老,打光瞭也要打!九排將成為獨立團的榮耀!  

    全體肅靜瞭,排長這個想法太震撼瞭,太不切實際瞭,九排打梅縣縣城,聽起來好像個笑話。真的能讓鬼子早一點結束對獨立團的掃蕩麼?如果能,哪怕少一天,也會有很多戰友和百姓因為這一天而活下來,也會有很多糧食因這一天而得以保留下來,這個巨大作用讓所有人都不忍反駁,選擇默然。  

    「怎麼?怕瞭?」胡義淡然地看向周圍眾人。  

    「沒有。」劉堅強先答瞭,然後看左右。  

    羅富貴一瞧周圍沒人再說話,立即問道:「如果說怕瞭,能不能……」  

    「不能。」這次胡義居然沒有遷就這頭自私的熊,語氣仍然是淡的,但是感覺和平常截然不同,讓羅富貴老老實實咽下瞭後面想說的話,苦著熊臉窩瞭脖子。  

    「也許……你們的親人,或者鄰居,現在被鬼子追得已經隻差瞭十幾裡,就像我們這一路所看到的,經歷的……現在我們回來瞭,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我希望到時候……你們不要放不開手腳,雖然城裡的百姓也是百姓,但是地獄的界限,不能隻由鬼子來劃。不能隻讓反抗的人掙紮在燃燒裡,掙紮在廢墟間,而讓麻木的人繼續享受無恥的安寧茍活……這不公平,這不公平!地獄從來沒有界限!」  

    「地獄從沒有界限!」眾人都在回味這句話。  

    那雙細狹眼中閃著深邃的光,靜靜掃視著沉默專註的聽眾,開始看到一雙又一雙堅定起來的眼,一張又一張年輕信任的臉。仿佛當年的硝煙背後,戰火旁,自己也是這樣鼓勵煽動著年輕的軍人們,帶著他們去成為炮灰。好像是很遙遠的事情,又好像剛剛發生在昨天,現在又在發生眼前。  

    不想說這個,又不得不說,一錯可鑄千錯,九排想要虎口拔牙,想要減少傷亡,就不能被束縛,打下縣城是癡人說夢,但是必須得打進城,否則毫無意義。李有才提供瞭城裡的概況,讓胡義在河邊考慮瞭好久,最終下定瞭這個決心,打縣城,是為瞭那些仍然在大山裡奔跑的人們!  

    下午,梅縣縣城以北二十裡三岔路口。  

    一條南北路,向東叉出分支。九排在這裡等過周醫生,孫翠在這裡擺過人肉攤,而現在九排又來到這裡,並且等到瞭從縣城偵查回來的徐小。  

    縣城裡的兵力數量和大概配置李有才已經跟胡義說過,昨日派出徐小扮乞丐進城偵查一方面為瞭印證李有才提供的情報,另一方面是為瞭掌握細節,尤其是即將成為戰場地域的細節,梅縣東門。  

    胡義選擇東門作為戰場有兩個理由,首先是因為東門的城門洞在梅縣的四個城門中,進深最大,城門外邊到城門內邊的拱形門洞進深有十五米。打下縣城是癡人說夢,進城是找死,不進城沒效果,所以胡義決定以東城門為基點,向城內有限延伸,構築一個斜向防禦線。在戰略上這是一次進攻,但在戰術上其實是一次防守,或者該稱作進攻性防守。  

    另外一個理由更簡單,胡義從東門出來過,大概瞭解東門內的情況,印象還挺深。  

    徐小把他所看到的情況細致做瞭匯報,最後用樹枝在一塊平整地面上畫東門內的屋舍街道佈局圖,四面城墻每面都是一個連治安軍防守,一個連每天又分為三班輪換,也就是說在一般情況下,東門這一面在崗的敵人隻有一個排,城門裡一個班,由城門口到南北兩端城墻上各有一個班往返巡邏。  

    為瞭掃蕩,為瞭搶糧,為瞭把八路逼到死,抽調兵力抽調成瞭這樣,城墻守備跟紙糊的有什麼區別?真當自己天下無敵瞭!胡義更加堅定瞭信念,打對瞭,打瞭,下一次鬼子才不會如此猖狂,才不敢如此不遺餘力,一群狗娘養的!  

    轉戰這些年,總是在打防守,這次防守是最不一樣的,不是要守住自己的東西,而是守在鬼子的心窩裡。這讓胡義心裡油然而生亢奮感,自從離開長城後,以為再也不會有這種感覺瞭,今天它復蘇瞭。  

    胡義盤腿坐在徐小畫在地上的佈局圖邊,深深皺瞭眉頭,絞盡腦汁想瞭又想,看瞭又看,回憶著,算計著,判斷著,權衡著,醞釀出一個又一個戰鬥方案,對比著,揉合著,補充著。木樁一樣呆坐瞭半個小時,這才抬起頭。  

    期間樹林中的全排戰士一個出聲的都沒有,等待答案讓他們感到一絲與戰鬥不同的緊張,他們不敢湊近,又不願離得太遠,在十幾米外自覺地圍瞭大半圈,看五個班長蹲在地圖附近陪排長發呆。現在排長抬起瞭頭,說明他要安排命令瞭,每個人,每個班的命運即將被排定,讓全場瞬間一緊,樹林裡落葉可聞。  

    胡義胸有成竹地將任務一一安排下去,各個班都明確瞭自己的任務。  

    戰鬥任務全部分配完畢瞭,胡義對九排做最後強調,戰鬥目標是槍響後守住東城門一個小時,信號彈在東門外飛起的時候就是全體撤退的時候。如果有人在戰鬥意外失敗而潰散,最後的集結地點是綠水鋪附近的河岸。  

    這註定不會是個平靜的夜晚,乎有雲,所以連夜空都是黑的,但是那顆心很平靜,平靜得能夠感覺到胸口衣袋裡的懷表在跳動。  

    探照燈的刺眼光柱緩緩掃過前方,細細碎碎的對比看得眼睛疼,緩瞭一會兒,才恢復瞭感覺,重新看到前面黑黝黝的城墻,垛口後面不時閃亮的手電筒朝北越走越遠。  

    胡義果斷提起步槍弓起腰,快速向前。身後隨之響起瞭腳步聲,二班和四班跟得很緊,稀裡嘩啦的聲音不算大,這開局很好。  

    肩膀靠到瞭城墻的堅硬才停下來回過頭,二十個人影緊跟著在城墻下倚成一溜兒。把手裡的步槍上肩背好。短暫的悉悉索索之後,幾個人影向上甩繩勾。  

    城墻不算太高,七八米,夜風吹過垛口,低低發出瞭哨音,城裡尚有燈火,或遠或近,或稀疏或稠密,盡管夜暗,仍能辨得出街。聽到最後一個戰士被拽上瞭城墻的聲音,才掏出瞭從丫頭那裡借來的手電,擰亮。  

    「上刺刀!」這是流鼻涕在低聲命令。  

    在嘁哩喀喳的金屬交接聲音裡,打著手電順城墻朝北走,不回頭也知道隊伍跟在後頭走成瞭一溜兒,雜亂的腳步聲漸漸協調起來。  

    北面那柱手電光似乎調回瞭頭,往這邊照瞭又照,接近過來。  

    「哎?你們晃到我們這東墻來幹屁?」打著手電的偽軍帶著十多個手下走近,一邊將光柱照向對向而來的拿手電的偽軍,結果對方的手電晃得他眼睛疼。  

    「今天晚上南墻東墻我們都負責瞭!」胡義拎著手電從對方身邊走過,直直走向對方隊末,二班和四班的一溜二十人拎著掛瞭刺刀的步槍也直直地走,根本不搭理正在錯過身邊的十來個偽軍巡邏兵。  

    「什麼?你們……哎?站住,停下,我說你們這是……」  

    對方這回真的停下瞭,在寬度不大的城墻上,二十多個偽軍朝並排在身邊的十來個糊塗偽軍端起瞭刺刀,緊跟著是鋒利入肉響,和某些痛苦的喘息驚叫。  

    胡義的手電光從這邊掃到那邊,血,屍體,正在放大瞳孔的凸眼,掉落的步槍,痙攣的手指,在最遠處,亮著的手電筒在城墻的地面上滾來滾去,陳沖正在彎腰拾起它。  

    於是轉身順著城墻繼續走,東城門樓已經在前方出現輪廓。  

    把手電光往左側胸墻邊掃掃,看到瞭下城墻通道,幾步之後左轉開始走下石階。身後的一列縱隊在通道口位置自動分為兩支,劉堅強領著二班緊跟在胡義身後下城墻,陳沖打著偽軍那支手電帶領三班繼續朝城門樓走。  

    沒多久,東門城墻上的探照燈熄滅,城門口出現瞭手電光亮,朝著城外上下搖動,這是開工信號。  

    「上!」  

    兩輛牲畜大車拉著沉重的沙包和工具麻袋,吱吱嘎嘎被推到路上。將近三十人的隊伍立即出瞭樹林,直奔幾百米遠的東城門。  

    「啪」——槍聲猛然打碎瞭夜的安靜,東門北段城墻上有人掉落,估計四班迫不得已開槍瞭,不過這已經無所謂,早晚的事。  

    「轟」——手榴彈爆炸聲突然震顫瞭黑夜,黑暗中被掀上天的亂七八糟如雨落下,摔砸得附近噼裡啪啦亂響。  

    一時間東城門內的范圍大呼小叫亂七八糟,有人在哭有人奔逃,槍響過一次,爆炸響瞭一次,十來個偽軍跑在附近巷子裡大嚷著這裡是戰場,呼喝著死死窩在屋裡不出門的人遠離。  

    ……  

    「東門出事瞭!東門出事瞭!東門……」  

    有人在遠處撕心裂肺地喊,留守的鬼子小隊倉惶奔出宿舍,系著扣子歪扯著槍,連碰帶撞奔向軍營操場去整隊。  

    憲兵隊,警隊,偵緝隊全都一團亂,正在刺耳的警報鳴聲裡緊急集合,到處都在吹警哨,電話機搖柄快被某些人搖斷瞭,但是東門城樓上的值班室根本沒人接聽。  

    梅縣猖狂得隻留四個連治安軍和一個皇軍步兵小隊,所以憲兵隊的前田大尉暫領瞭縣城防務。他的第一想法是有人在城裡作亂,虛張聲勢禍亂人心,幾條造勢的泥鰍而已,沒有太過緊張。  

    可是手下人拼命往東門打電話沒人接,這個事就有點不對瞭,至少東門真的出事瞭。不過他還是不認為這是八路做的,怎麼可能呢?瘋瞭吧?這些八路交通員的能耐夠大的,城門也敢動?剛拔掉他們的組織,就敢明目張膽出來作亂,那正好,今晚再抓一遍!  

    負責東門防務的治安軍連長接到瞭電話命令,帶上輪休中的兩個排,順著大街怨聲載道向東門夜色跑步趕往。  

    ……  

    還沒看清人影,已經聽到瞭亂紛紛的跑步聲,轟隆隆出現在大街的漆黑中。步槍槍托抵住瞭胡義肩膀,嘩啦一聲子彈上膛,槍口漸漸抬平,瞄向前方。  

    這一顆子彈猙獰地飛出瞭城門洞,囂張地穿過瞭一次體熱,繼續順著大街在黑暗裡飛行。被穿透的目標尚未跌倒,一挺機槍響瞭,另一挺機槍也響瞭,兩團持續火舌陰慘慘地發亮,一次次將狹窄的門洞空間照耀得如墓室般詭異,襯托出瞭一堵沙包矮墻,以及矮墻後探出的五頂大簷帽。  

    場面正式喧囂,穿透聲,慘叫聲,碎屑在黑暗裡飛濺,血液在黑暗中流淌。有的抱頭倉惶臥倒,有的拼命沖向街邊,尋找一切遮蔽,該死的這是一條街!  

    ……  

    前田大尉的表情嚴肅瞭,東面傳來這一陣陣槍聲全然出乎他的意料,兩挺機槍的持續掃射說明這是一場戰鬥,是戰鬥,這可不是地下黨襲擾!  

    「你接通其他三座城門,確認他們現在情況正常!」剛剛對手下下達這個命令,城南方向傳來瞭一次次的爆炸聲,助理手中那部電話還沒來得及往外打,面前辦公桌上這部電話突然拼命開始響。  

    前田一把抓起話筒,報告來自南城門值班室,守城的值班員慌裡慌張大喊他們正在遭到八路攻擊擲彈筒正在轟擊他們的城門,強烈要求增援。  

    「不要擔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你們守住城門即可,增援我已經派出,他們很快就會到的。」前田說完瞭這一句便放瞭電話。  

    這些治安軍太廢物瞭,報不清敵人規模,報不清火力狀況就開始要增援。除瞭四個方向各一個連治安軍,城內真正可用之兵目前就兩支,一個留守標準小隊有近六十人,手下憲兵隊也是一個小隊規模,不過火力沒有標準小隊那麼強,全是輕武器。前田感覺有點頭大,現在的關鍵問題是他不清楚八路的規模和意圖。  

    八路具體有多少?東門現狀如何?南門是否該增援?西門和北門真的是安全方向麼?前田的指尖習慣性地開始敲擊桌面。  

    咣當一聲,辦公室門被推開,一個鬼子少尉匆匆進來,大步來到辦公桌前敬禮,這是留守小隊長,他的小隊已經全副武裝停在瞭憲兵隊門外待命瞭。  

    還不等前田開口下命令,一個治安軍少尉狼狽跑進來:「太君,八路……八路占領瞭東門,已經進城瞭!我們連,浴血奮戰,傷亡慘重……已經將八路主力堵在瞭東大街頭……太君,快增援啊,再晚就來不及瞭!太君……」  

    東門果然丟瞭,八路果然進來瞭!前田一拍桌子:「通知南門西門和北門的治安連各守各位,丟失城門者殺!另外,把警隊和偵緝隊收回來集中。」然後朝辦公桌前待命的留守小隊長道:「帶你的隊伍去城東,等警隊和偵緝隊收回來以後我會把他們也支援給你,憲兵隊是預備隊,一旦你覺得壓力大,再向我要增援。」  

    小隊長能理解前田大尉的苦衷,他要考慮全城,防守兵力不足捉襟見肘,如果把憲兵隊和留守小隊合起來一波打向城東倒是輕松,可一旦別的方向再出問題便無兵可派瞭,於是毫不猶豫領命而去。  

    這不是野戰,在城裡,屋舍林立街巷縱橫,街道隻有那麼點寬,一個小隊的兵力規模推進實在單薄,優勢不明顯。鬼子小隊長不知道八路總共有多少,深入瞭多大范圍,但是他沒受這些因素幹擾,把關鍵點直接鎖定在東城門口,不管你怎樣,我要直接搶奪東城門!  

    夜色裡帶著一隊鬼子順大街向東跑,這小隊長已經開始在心裡醞釀大概步驟,收攏殘餘的一個排治安軍,把小隊中的三挺機槍和擲彈筒集中,臨時編為一個火力組,混合治安軍卡死面對城門的這條關鍵大街,掣肘你進出城的能力,切割戰場,同時一步步壓制推進,給八路施加最大限度的壓力;用步兵班從兩翼分別嘗試進攻性偵查,確定適合的方向,等警隊和偵緝隊補充過來之後,與步兵班混編,選擇弱側直接打進城門口。  

    矛與盾的關系,形成瞭。  

    ……  

    「噠噠噠噠噠」……城門洞裡的兩團火舌開始瘋狂噴射,空氣中到處都是撕裂聲穿透聲撞擊聲,臨街的招牌掉著碎屑在搖晃,地面的青磚不時跳起詭異的閃光,屍體在中彈,那道雜物堆砌的矮墻發出怪異的稀裡嘩啦響。到處都是撲倒,躲避,蜷縮的陰影。  

    當信號彈熄滅,街上歸於黑暗的一剎那,雜物墻後立即間隔擺上瞭三挺歪把子。  

    「突突突突突」……三團歪把子機槍火舌正式亮相,咬牙切齒地呼嘯回應,一陣彈雨逆著捷克式機槍彈幕,順著大街飛行近百米,惡狠狠灑進城門洞。  

    剛剛打出第三槍的胡義猛地縮下身體,黑暗中到處都在響,墻壁,青磚,沙包無處不在響,被撕裂的沙包揚起沙礫,在頭頂蹦起來,砸著硬帽簷,嘩啦啦又落地。  

    「噗通」——身後不遠處傳來沙包落地的沉重聲音,一個正扛著沙包的戰士在黑暗裡倒下,捂著傷口痛苦地喘息。  

    「等他們換彈夾,你倆交替壓制!」蜷縮在沙包後的胡義在黑暗中嘶聲大喊:「聽見瞭嗎,交替壓制!」  

    為瞭下馬威,鬼子三挺歪把子同一時間全開火瞭,這一陣火力密度呼嘯得可怕,一道道曳光狂妄飛進城門洞又從另一端飛出城,瑰麗無比。  

    「打!現在!」聽聲音感覺到火力密度下降的第一時間胡義立即把步槍擺上瞭沙包朝對方還射,同時喊出命令。  

    怕死的羅富貴指望趙結巴先開火,結果胡老大已經開始射擊瞭那邊也沒動靜,迫不得已把他的捷克式機槍從沙包後頂瞭出來,槍身直接壓在沙包上,連腳架都不敢用,扣著扳機不撒手,巴不得噩夢立即結束。  

    噠噠噠……「姥姥的趙結巴!你敢指望我先!你等著!」機槍在響,羅富貴在罵,最後一個彈殼飛起來的瞬間他便縮瞭。  

    「啪」——槍口焰閃過,胡義快速拉拽槍栓再打。「結巴,開火!」又一槍打向黑暗,趙結巴的機槍仍然沒動靜。  

    幾秒鐘的間隙後,鬼子的歪把子又開始響瞭,鋪天蓋地的彈雨當場打飛瞭胡義的帽子,活活把他壓在沙包後。轉過臉,黑暗裡似乎趙結巴的副射手正試圖把一個僵硬的影子從機槍後拖開。  

    趙結巴死於鬼子的第一陣彈雨,他沒瞭半邊臉,早就不能回答瞭……  

    剛剛抓起機槍的副射手還沒來得及調整姿勢,便被胡義一把推開:「給我做副射手,裝填!石成……石成……加兩個上來……」  

    機槍被胡義推上瞭沙包,細狹的眼落定在捷克式表尺後,將槍口朝向閃亮中的猙獰。  

    子彈在呼嘯,向東呼嘯,向西呼嘯,相互猙獰……  

    北面大街上的槍聲喧囂刺耳,歪把子機槍捷克式機槍各種步槍射擊聲紛亂交錯,徹底打成瞭一鍋粥。  

    子彈在頭頂不停呼嘯,沙包墻外邊噼噼剝剝持續出怪響,副射手正在頂著捷克機槍,冒著彈雨斷續射擊,胡義歪靠在沙包墻後,摸黑給自己的左臂纏繞繃帶,半邊袖子全濕瞭,黏糊糊的。  

    這挺好,居然沒打到骨頭,右手配合牙齒試圖系上結,猛地感到臉上一片熱黏,接著聽到身邊咕嚕咕嚕的聲音,歪頭去看,副射手的身影捂著脖子正在從機槍後滑下來。  

    顧不得再給自己的繃帶打結,一竄撲在他身上,死命壓住他的脖子側邊,試圖幫他捂住,滿手心裡都是濕熱。  

    想回頭喊人幫忙,整隻手都已經黏透瞭,遂放棄瞭想法。止不住的,打繃帶也沒有用。想放手,卻被副射手的手死死壓住瞭自己的手,他因鮮血噴湧而恐懼著,排長的手是他最後的支撐,他死也不願撒開,躺在黑暗冰冷的青磚上掙紮著,嗓子裡不停咕嚕咕嚕響。  

    「石成,再上兩個人,我需要新的副射手!」壓著副射手的脖子,朝門洞外沙啞喊瞭一聲,手掌下的軀體終於停止瞭掙紮,靜悄悄躺平。  

    將濕透的手掌在身上抹擦幾把,忍著左臂的痛,重新趴在捷克式機槍後,在黑暗中摸彈夾,三個全空瞭。  

    「騾子,我這需要裝填瞭,你頂一會兒!」  

    胡義用受傷的左臂艱難托起步槍,擺在沙包上,槍托抵肩,凝神,忘卻劃過耳畔的呼嘯,射擊。  

    啪——啪——啪……  

    一槍一槍沉穩地響,羅富貴在黑暗裡歪過頭,看著那個射擊中的隱約身影,扯著搭在沙包上的機槍往右拽瞭拽,這熊突然猥瑣探出頭,頂著機槍扣住扳機不撒手。一個彈夾子彈如雨般瘋狂潑向那些正在射擊中的歪把子火舌,然後縮回熊頭。  

    深呼吸之後,覺得一側眼睛不舒服,抬起熊掌揉瞭揉,更不清楚瞭,好像有很多汗水流進瞭眼角,滑下瞭腮邊,黏糊糊的,終於感到瞭額邊的劇痛。  

    「姥姥的,我中彈瞭……我肯定中彈瞭……胡老大……我中彈瞭你聽到沒有……我要死瞭……」  

    胡義沒回答,在不時呼嘯的彈雨中接到瞭新任副射手遞來的機槍,一個剛剛裝滿的彈夾已經被固定好,他開始又一輪壓制射擊,射擊聲三次兩次韻律地響亮,槍口焰一次次慘白的瞬間,同時照亮瞭他滿臉的殷紅,像是已經死去般無表情……  

    幾個黑衣人拎著駁殼槍急匆匆跑過瞭黑暗的小巷,撞倒瞭同樣跑在小巷裡的一個瘦小乞丐。  

    「滾開!」他們在急促腳步聲裡消失於大街方向。  

    摔得不輕,嘴裡品嘗到一絲腥咸,在黑暗裡用破衣袖隨意抹瞭一把嘴角,徐小重新站起來,繼續朝大街的方向跑。  

    機槍步槍駁殼槍的射擊聲喧囂,擲彈筒手雷手榴彈一陣又一陣炸得震天響,東大街的戰鬥打到瞭白熱化階段。那些黑衣人是偵緝隊的,他們都在趕向東大街戰場集合。  

    聽得出來,捷克式機槍的射擊間隔越來越大,歪把子機槍倒是越來越囂張,徐小再也呆不住瞭,他也跑向東大街。  

    沖出巷口,站在與大街交匯的路口上朝槍聲方向看,東面百米多遠大街上有三團射擊中的機槍火舌,隱約顯現出火舌後方偶爾交錯的人影。偶有子彈飛過附近,打中街邊的某些東西,是從更遠的城門洞那邊飛來的流彈,掠過敵人頭頂後,繼續順街飛行,經過徐小身旁,一次次呼嘯著響。  

    必須為九排做點什麼,徐小想,哪怕隻有一盒火柴也必須做點什麼。看看遠處那些交錯在槍口焰背後的黑色人影,再看看四周,他沖向瞭一間臨街的房子。  

    這是一棟木樓,是個臨街的鋪子,有招牌,但漆黑看不清。窗根底下突然亮起瞭一點光,一點火苗在弱弱搖曳,照亮瞭一個小乞丐的臟破身影「有人嗎,我點火瞭,快出來啊!」他抬起頭朝屋裡急切喊,嘴角還淌著血,在火光裡格外鮮紅。  

    守在鋪子裡的主人終於憤怒瞭,咣當一聲他踢開後門,當胸一腳把明目張膽放火的小乞丐狠狠踹倒,然後轉身要沖向窗口下剛剛點燃的一小片火苗,一條腿反而被從身後死死拖住。  

    徐小猛地感覺到臉上挨瞭重重一拳,他咬住牙不松手,仿佛自己的頭顱都瞬間碎裂瞭,恍惚得什麼都看不清,隻剩下幾米遠的那一片弱小火苗,亮著溫暖的光。他知道燒民房自己做的不對,可是他不忍心聽那些歪把子繼續瘋狂地響,他不忍心再聽,他想給九排一些光,九排肯定需要一些光,讓小鬼子在光的背景下原形畢露,被高大的班長和無情的排長一個個殺死,殺光!這是無能的自己唯一能為全排做的。  

    被踢,被踹,被砸,被打,一次次的沖擊,瘦弱的小乞丐在模糊中沒有松開緊咬的牙,沒有放開死死攥住的手,直到褲腿的撕裂聲響起,他才陷入黑暗,手裡仍然死死抓著一截斷裂掉的褲腿。  

    急紅瞭眼的鋪子主人抄起耙子試圖打散窗根下的火堆,可是火焰已經順窗戶紙爬滿瞭整扇窗,他抄起捅去水缸裡撈水潑窗,可惜火焰又爬上瞭木柱,進入瞭二層窗臺。  

    光芒越來越大,越來越耀眼,完全不似點亮之初那般孱弱,那般無力,連風都可以任意欺凌。它終於變得熊熊,化身成為巨大的怪物,狂放地吞噬一切,釋放著無盡光芒,一層層推開瞭黑暗,傲然藐視卑微的靈魂!  

    ……  

    鬼子少尉看到瞭地面上的影子,長長的影子鋪在腳下的青磚,是他自己的,他抬起頭,看清瞭前面的雜物墻,和手下正在射擊的後背,背帶交叉,被照亮出瞭黑色線條。他回過頭,身後的大街上正在升騰起一片火紅,照亮瞭他那急劇變化中的瞳孔。  

    再看東面那黑暗的城門洞,兩團火舌突然爆發式地閃,時間似乎靜止,鬼子少尉經張開瞭口,即將下達一個命令。  

    鐺——異常清脆的金屬撞擊聲縈繞瞭鬼子少尉的腦海。  

    一顆不長眼的流彈惡狠狠地擊中瞭鋼盔正面,瞬間的巨大沖力將鋼盔向後上方猛拽瞭起來,系在少尉喉嚨下連接鋼盔的綢繩剎那繃僵,深深陷入他的咽喉。  

    卸力的鋼盔滑落在腦後,仍然掛在脖子上,鬼子少尉靜靜直立瞭兩秒,才仰天跌倒,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磚地面。那顆流彈打得不是很正,並沒能擊穿鋼盔,但瞬間受力蹦起的鋼盔卻因緊系的綢繩當場勒斷瞭少尉的脖子,也可以說……他是被吊死的,這也是某些老兵不願意把鋼盔系上的真正原因。  

    ……  

    劃傷不算,第三次中彈,被一顆跳彈擊中瞭右側大腿,射擊中的機槍戛然而止,胡義躺倒在身後的屍體上,無法再給自己包紮。很痛苦,不是不疼,隻是懶得叫喚而已。  

    「你繼續。」胡義在黑暗裡說,但是身邊的副射手沒動靜,看來又完瞭一個。  

    隨著另一挺機槍也停止射擊,羅富貴在那邊喊:「我不能再打瞭,我看不清!胡老大,我看不清瞭,我要換人!你聽到沒有,你說話啊……你怎麼不打瞭?」  

    胡義痛苦地扭轉瞭一下身體,啞著嗓子無力喊:「石成,石成……上三個!」  

    隻聽到胡義沙啞說話,一直沒感覺到胡義繼續動,他是不死的煞星,他不怕面對彈雨,他不該不動的,半邊臉都被血流滿的熊驚慌爬瞭過來。  

    「為啥上三個……你怎麼瞭!胡老大!你別嚇我!」熊摸索著扯住瞭一個結實的身軀,忍不住推搖。  

    胡義被搖得陣陣劇痛,卻無力抬起受傷的胳膊再推開這個熊貨:「我沒事,躺躺就好瞭。喊石成,上人。」  

    羅富貴松開瞭胡義的肩膀,才感覺到滿手心裡的血黏:「石成!來把胡老大抬走!石成你快來啊!」他慌張朝門洞後方嘶聲大叫。  

    「我隻需要包紮,不需要被抬走,我沒事。」胡義的聲音正在減弱。  

    「對對!包紮,包上就好瞭!我給你包上,現在給你包上。」羅富貴開始在黑暗裡驚慌尋找繃帶,可是現在連他自己的繃帶揣在哪都忘瞭:「姥姥的繃帶!我x他姥姥的繃帶……」熊在黑暗裡咆哮著,摔掉瞭摸到的彈夾,摔掉瞭摸到的一切不相幹東西,慌張得像當年即將失去母親那樣崩潰。  

    現在,熊不隻是感到恐懼,同時還感到迷茫,他恨這感覺,於是他不停地謾罵,滿是鮮血的手指全都在不爭氣地抖動。  

    羅富貴的副射手開始默默操作機槍,射擊聲再次響起,城門洞裡又開始一瞬瞬閃亮,使羅富貴看清瞭面前那張慘白間隔鮮紅的臉,正在擠出一個很淡的笑容:「騾子,你不該當兵。」  

    ……  

    一具具戰友的屍體被拖拽出瞭城門洞,裝在城門外的大車上,相比於死在城裡的弟兄,死在城門洞裡是幸運的,因為他們事後還可以被戰友埋葬。另一個大車上裝瞭幾個傷員,陷入昏迷的胡義也在其中。  

    城門洞裡的兩挺機槍繼續在響,子彈繼續在空中往來穿梭,但大街上的歪把子開始頻頻啞火,鬼子身後燃燒的大火坑得他們無可奈何,被迫放棄瞭橫在大街上的雜物墻,射擊角度所限,又不能離開這條街,隻能和那些街邊蜷縮的偽軍一樣躲在兩邊偶爾探頭壓制,火力密度沒法保證瞭。  

    石成靠在瞭沙包墻後,倚著沙包蜷腿坐在滿是鮮血的地上,黑暗中咔嗒一聲微響,那是排長剛才交給他的金屬表殼跳起來的聲音。手電隨之亮瞭,他瞪大瞭眼極認真地看著晶瑩潔白的表盤,不知道秒針怎麼算,不清楚分針怎麼記,隻知道最短最粗的那根針叫時針,一格是就是一個小時。而此刻,它已經指著它該指的位置。  

    石成關手電合起懷表,仔細小心地揣進上衣口袋,朝城門外喊:「放信號彈!現在就放!通知四班立即往城門這邊靠,協助掩護二班和三班出來。」  

    一朵絢麗的信號彈高高爬上夜空,明明它是火焰,偏偏看起來冷冰冰,遠得像是在畫裡,吸引著一雙雙的眼睛。有的人覺得一切都來得太快瞭,不可思議得仿佛剛剛;有的人覺得太漫長瞭,漫長得幾乎忘記瞭它的出現意味著什麼。  

    陳沖帶著四班順城墻上開始朝城門跑,四班的運氣很好,駐守北門的偽軍到現在也沒有來增援東門,他們省下瞭一場阻擊戰鬥,轉而直接進行掩護撤退的任務。  

    城門樓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二班所處陣位仍然有射擊火焰閃亮,伴隨著陣陣爆炸。與他們一街之隔的對面區域,影影綽綽地出現瞭人影。陳沖在城墻上跑著看著,心也漸漸沉瞭下來。  

    偵緝隊,警察,在一個鬼子步兵班的帶領下,幾十個正在穿街過巷,抄到城門洞北側,他們已經開始隔著街朝二班區域零星開火瞭……  

    四班到達挨著城門樓北側的城墻上立即開火瞭,他們的目標是那些與剛剛抵達二班街對面的敵人,不把他們打亂,二班和三班的撤出將會十分痛苦。  

    手榴彈手雷全扔出去瞭,仗著城墻高,距離又不算遠,在那片黑暗的錯落屋舍間制造出近三十次連續爆炸。閃光,震撼,沖擊,紛飛的碎瓦,如雨掉落的磚塊,迷蒙的硝煙土霧中,有偵緝隊的傢夥們在驚駭叫喊,有平時囂張的警察在捂著傷處哭嚎,隻剩下那一個班帶隊鬼子在屋舍巷道裡鎮靜地掩蔽躲藏,大聲呼喝著控制局面,同時朝城墻上突然出現的八路回擊,對射的槍聲在爆炸結束後立即混響成一片。  

    四班的斜向高位射擊立即吸引瞭大街上鬼子擲彈筒的註意,他們中斷瞭對二班位置上的亂轟,轉而開始朝城墻上放送榴彈。一時間那段城墻附近爆炸頻頻,墻根下的土被揚起來,墻面上炸起碎石沙屑,偶落城墻上的閃光將射擊中的人影掀落下城墻,黑暗中到處腥風血雨看不見。  

    ……  

    嘩啦啦一陣碎磚話落響,黑暗的殘墻下騰起一陣嗆人塵土,劉堅強劇烈地咳嗽著爬出墻角,全身沒有不疼的地方,讓他的動作變得有些遲緩,搖著頭,灰塵順著他的頭頂和肩頭往下滑。  

    「咳咳,咳……二狗,敵人是不是上來瞭?」附近的擲彈筒爆炸聲忽然消失,讓劉堅強以為敵人在沖鋒,他抓起步槍,朝黑暗中的另一間屋子喊,但是沒有人回答。  

    等到耳朵裡的哨響弱瞭,他才註意到城門北邊那段城墻上的爆炸,和間歇射擊中的槍口焰,四班開始遭罪瞭,把擲彈筒吸引過去瞭。這裡距離城門洞隻有五六十米,撤退的信號已經升起,城門洞裡的機槍仍然在射擊,這是等著掩護城裡的二三班出去呢。  

    與一個班鬼子遭遇後遊擊戰鬥瞭好久,鬼子被迫撤出范圍後,馬良帶著幸存幾個戰士嘗試抄襲敵人的機槍陣地,再次撞上瞭去而復返的對手,被打殘的鬼子這支步兵班補充瞭十幾個人,有偵緝隊有警察也有治安軍,三班焦頭爛額瞭。  

    為牽住這些敵人掩護二班陣地側背,三班的幾個人在巷道屋舍間與對方糾纏得纏綿悱惻烏煙瘴氣,直到撤退的信號彈升起。  

    馬良在跑著,沉重地跑著,他背著一個受傷的戰士,奔跑在小巷的黑暗。  

    打到現在,算上背著的傷員,三班總共剩下四個人,另外兩名戰士被馬良命令先走,他背著傷員漸漸落後。  

    不遠瞭,面前這片房子就是二班的地方,過瞭這裡五六十米遠就是城門,隻是這附近現在看起來……沒有一間完整的屋子,被擲彈筒砸得滿目瘡痍面目全非。  

    馬良甩著長腿,沉重呼吸著剛剛跑過一個轉角。  

    「咣啷啷」——某個硬物飛過瞭街,越過瞭街邊的一排房,摔落在黑漆漆的瓦礫間。  

    「轟」——  

    爆炸激起的碎磚亂瓦打得馬良重重跌倒,腦海裡被震蕩得嗡嗡響,迷失在更加黑暗的灰霧空間裡。  

    試圖拉扯滑落後背摔在身邊的傷員,感覺到他的軀體已經變得僵硬,他死瞭,不知道他是在路上就死瞭,還是死在剛剛,黑暗中的馬良很頹喪。  

    一截翹在廢墟外的尖銳木條在馬良重重摔倒時穿透瞭他的左腿,把他釘在地上瞭,他沒法再奔跑瞭,他失去瞭最擅長的事情,所以頹喪。  

    木條從腿裡抽出來的時候他痛苦地低吼在黑暗裡,幾乎咬碎瞭牙,他不是因為痛苦而痛苦,他是因為失去而痛苦。  

    「你這廢物!」范圍內塵土落盡後,一個人影出現在前方,這樣說著。  

    ……  

    劉堅強沉重地奔跑著,他背著馬良在黑暗裡拼命跑,盡管早已精疲力竭,盡管早已力不從心,盡管遍體鱗傷,起碼他還能跑。  

    轉過前面的墻角就是最後一段街,是大街與城墻根兒下那條路的交匯開闊處,隻要在黑暗裡沖過這段三十米的開闊地帶,就可以沖進城門裡,這是最後三十米。  

    前方突然亮瞭,明晃晃地亮,刺眼地亮,城門口一瞬間被照耀得異常清晰,連一條條磚縫都清晰可辨。  

    意識到八路不會再有其他方向的進攻,作為預備隊使用的憲兵隊終於來瞭,他們剛剛到場,急中生智打開瞭幾輛摩托車的大燈,順著街,把城門洞照得如白晝,那一整片范圍都跟著照亮瞭,慘白慘白的。  

    門洞裡的機槍瞬間被彈雨壓制瞭,城墻上的四班也已零星,劉堅強和馬良眼中這三十米的空曠,變成瞭不可逾越的刑場。  

    靠在光明與黑暗邊緣的墻角,劉堅強做瞭一個最大限度的深呼吸。  

    「省省吧英雄,過不去瞭,咱倆會變成篩子。」馬良笑瞭,出口阻止瞭準備背著他沖向光明的劉堅強。  

    「我得試試!我必須得試試!」嘴唇上都是土,他還舔著,舔得滿嘴牙磣,卻感覺不到不舒服,有細小沙粒正在被他不經意咬碎,他呆呆望著強光下城門洞附近那些被彈雨砸起來的一蓬蓬煙塵。  

    馬良低低嘆瞭一口氣,突然扯開喉嚨大喊:「撤退!走啊!結束瞭!」然後掙紮著摔下瞭劉堅強的後背。  

    摔在地上後捂著腿上血淋淋的傷口痛苦蜷縮瞭一會兒,等痛感弱些瞭,才抬起冷汗淋淋的蒼白臉色:「別這樣看著我,我不讓你過去,是因為你還有別的路。」  

    「別的路?」城墻反射的強光之下,劉堅強臉上的土遮得幾乎看不出他的驚訝表情。  

    「呵呵呵……」馬良又笑瞭:「九班就屬你最廢物!你知道麼?」他笑著從腰後拽出一捆繩,繩端還掛著鐵鉤,無力地扔在劉堅強懷裡:「騾子有,我有,連傻子都有,你為什麼沒有呢?呵呵呵……」  

    「你……不早放屁!」劉堅強伸手想把癱倒在地上的馬良扯起來,反而被他伸手打開。  

    「往南,去攀城墻。快走,時間不多瞭。」  

    劉堅強黑著臉不說話,扯住馬良便要往肩上扛,馬良拒絕配合,於是劉堅強毫不猶豫扯著他的肩膀該為拖,嘩啦啦的摩擦聲像是拖拽著一個麻袋,悶聲不響挪向北方的黑暗。  

    「你這死木頭怎麼這麼犟呢!」  

    「……」地面嘩啦啦響著。  

    「放開我!」  

    「……」地面嘩啦啦響著。  

    「流鼻涕……停下……我不行瞭……咳咳……」  

    執拗的劉堅強終於回過頭,隨著距離的拉開,這裡的光線已經暗淡,不過他仍看到馬良蒼白的嘴角正在流出鮮血。  

    「你隻是傷瞭腿,怎麼會不行?」這一幕讓劉堅強一點底氣都沒有瞭,他忽然感到心裡空落落的。  

    馬良似乎在痛苦地忍耐著,再一次咳瞭,才微弱道:「手榴彈……太近瞭……咳……流鼻涕,你過來……」聲音持續微弱。  

    劉堅強驚慌反身,抱住瞭馬良,把面頰湊近,這一刻他才懵瞭。  

    「咳……走吧……下輩子……咱們做兄弟……」  

    懷裡的身軀突然變得柔軟,一點點滑躺下來,讓茫然中的劉堅強忍不住死死抱緊,心都顫著。跪在地上的他沒想到他會有不舍,懷裡這個正在死去的人是他平日裡最痛恨的,最厭惡的,如今正在流走,為什麼心裡能這麼疼!這不可能!他咬住瞭牙。  

    ……  

    劉堅強奔跑的腳步聲漸遠,馬良睜開瞭眼,大口喘息著,抬手揉著被自己咬破的嘴唇,翻過身,朝南面的黑暗看瞭看:不長腦子的,差點沒摟死我!低頭再看看傷處,必須先止血,一定要止血,時間不多瞭。  

    四下看看,咬著牙掙紮站起來,蜷著傷腿,朝附近的黑暗巷子開始單腿蹦,僵屍一般躥跳著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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