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澄一身便裝,走在街上。他相貌身材均不起眼。若非有心人,決計看不出這普通中年漢子竟是當朝大員。
他悠然自得,暗裡綴著他的胡秋卻是心中不快。
若非紅夫人指出黃子澄素有這種習慣,而燕王在京的諜報系統,定可得知此點。如能善加利用,就有可能將燕王在金陵的諜報系統破去。他此刻該已在自己居住處玩賞那把新近得到的“破陽刀”瞭。
黃子澄兀自在左顧右盼,有如一個從未進過城的鄉下人第一次進城。
胡秋心中,對這黃子澄的印象實在談不上好。黃子澄能坐上今天這個位子,實得益於從一開始,他選擇瞭正確的皇太孫路線。允炆即位,便將他由侍讀升為太常侍卿,參領國事。他一無資歷,二無功勞,品貌亦不出眾,是以朝野之中,多有詬病。他與兵部尚書齊泰,侍講學士方孝孺,以及曹國公李景隆一起,主持朝政,而他與齊,李,更是力主削藩的人。
黃子澄已走進瞭那傢金陵著名的“快意樓”。
這快意樓單是占地之廣,已令得金陵酒樓同業黯然失色。
老板姓黃,據說與黃子澄有故。隻看酒樓氣派,可知傳言定有幾分可信。尋常客人,便隻能在一樓大廳中用餐。但胡秋知道黃子澄在三樓有個幾乎是專用的包廂。
好在他亦是大有身分的人,沖著守在樓梯邊的大漢點頭示意便已過關。
跟在他身後上樓的客人引起瞭他的註意。此人身材臃腫,面目可憎,一副鄉下土財主的模樣。但胡秋卻發覺從他身上,嗅不到任何體味。
一般說來,縱使酷愛洗浴的人,亦不可能將身上體味完全去除。傳聞隻有某些殺手中流傳有秘藥可以消除體味,從而避免例如獒犬之類的追蹤。
另外胡秋更從他行走之時衣衫上褶紋的變化測出此人身材並非如此臃腫,而是用某些東西墊在身上形成的。
胡秋不動聲色地提聚功力,坐到黃子澄對面的包廂,隨時準備應變。
他發覺那改裝之人坐到瞭自己右側隔間的包廂,且其中再無別人聲息,心中放松瞭一點。因那位置並不適於偷襲。
當然他並未因此而釋去對那人的懷疑,隻是認為此時他對黃子澄的威脅並非最大,而將大部份註意力放到他認為更具威脅的地方。
以胡秋的耳力,可分辨出黃子澄的包廂中有八人,四男四女,但胡秋除瞭黃子澄之外其馀幾人是誰全然不知。這一發現令他大感興趣,試圖從其談話中分辨各人身分。
半晌方聽到黃子澄的聲音,“雲娘,替客人斟酒。”
那雲娘應瞭一聲,她聲音極富磁性,好聽以極。
銀花娘半個身軀偎在展翼懷裡,看著雲娘裊裊行來,替展翼滿上酒。
坐在上首的自是黃子澄,展翼便坐在他對面。此外兩側之人分別是侍講學士方孝孺和都督府斷事高巍。陪著方孝孺的女子身分非同小可,乃是東廠七大高手之一的“毒箭”林靜,當然她與方孝孺便遠不如銀花娘這麼放浪形骸。高巍身邊的女子則是身著道袍,更帶著鬥笠面巾,顯然身分亦不簡單。
最先開口的是方孝孺:“昔我高皇帝上法三代之公,下洗嬴秦之陋,封建諸王,凡以護中國,屏四裔,為聖子神孫計,至遠也。然地大兵強,易致生亂。諸王又多驕逸不法,違犯朝制,不削則廢法,削之則傷恩。”
賈誼曰:“‘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今盍師其意,勿施晁錯削奪之謀,而效主父偃推恩之策,令西北之子弟諸王,分封於東南,東南諸王子弟,分封於西北,小其地,大其城,以分其力,如此則藩王之權,不削而自削矣。臣又願陛下益隆親親之禮,歲時伏臘,使問不絕,賢如河間東平者,下詔褒賞;不法如淮南濟北者,始犯則容,再犯則赦,三犯而不改,則告廟削地而廢處之,寧有不順服者哉?謹奏!……高大人切中時弊,方某拜讀此折,大生知己之感。”
高巍掃瞭一眼黃子澄,又看看身邊女子,道:“哪裡,方大人道德文章,海內共欽。假更動官制之機,掃除諸王在朝勢力於不動聲色間,深謀遠慮,才是真正令人佩服。”
黃子澄見兩人互道仰慕,大有聯手向他發難之意,不由得冷哼瞭一聲,道:“兩位都是國之棟梁,於當前形勢,想必都已看得很清楚瞭。事實是燕王久有不臣之心,且發難在際,兩位大人的方法都不錯,隻是見效太緩。等到見效,恐怕隻能留待燕王子孫來享其成瞭。”
他的話頗重,席間氣氛一下子冷落下來。
銀花娘恰在此時發出一聲嬌媚無比的呻吟,引得席間諸人均註目過來。方孝孺一眼便看見展翼的手正在銀花娘衣衫中活動,臉上頓時泛起瞭不豫神色。
展翼接受著諸人的註視,卻沒有絲毫拘束的感覺。他掃一眼席間眾人,道:“各位大人還是先想好萬一失敗如何保護皇上吧!”
連在對面廂房中監聽的胡秋聞言亦要一震。方孝孺更不掩飾其敵意,向黃子澄冷冷道:“黃大人,這位少兄是什麼人,竟敢如此說話?”
展翼不理會他的話,續道:“無論多麼強大的王朝,一旦內部朽壞,敗亡之期,便已不遠。而內部之朽,首先便在這繼承一事之上,強秦二世而終,便是典型。太祖有鑒於此,試圖創建一套最為合理有效的傳承制度,是以燕王雖雄才大略卻不得繼承。”
黃子澄聽得連連點頭,方孝孺亦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有理。
展翼道:“其實太祖做法不錯,但他最大的失誤便在於盡誅功臣老將而未殺燕王。耿炳文雖在,不是帥才;李景隆沒有實戰經驗;其馀徐輝祖與燕王至親;沐傢須留鎮雲南諸蠻。朝廷雖大,竟無可用之將。燕王一旦起事,誰能當之?”
高巍又看一眼身邊女子,問道:“照少兄所言,我等竟是什麼也不須做,隻待燕王縱兵金陵瞭?”
展翼冷冷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我又不食他朱傢俸祿,為何要操這個心?”
方孝孺隻是喃喃重復著:“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八個字,再無他話。
這時高巍身邊那蒙面女子開腔道:“公子洞燭局勢,令人佩服。不知此情此景,換瞭公子,是否還能有作為?”
她的問題雖是關乎國計,但她的聲音中隱隱流露出一種不關心的意味。另外她的聲音雖動聽,卻令人感到無情和不可接近。她帶著鬥笠面巾,令人無法看到她的臉,但如此反增加瞭她神秘的魅力。
展翼見高巍臉上流露出嫉恨之色,頓時對這神秘女子大感興趣,卻轉向雲娘道:“雲姐,自上次一聆妙音,至今難以忘懷。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呢?”
雲娘一笑,望向黃子澄。黃子澄點頭道:“若不是展兄弟的面子,縱然是我想聽,雲娘也未必肯呢!”
在座眾人,本來誰也沒有聽歌的興致。但雲娘歌聲一起,仍是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
隻聽雲娘唱道:“藻國淒迷,曲瀾澄映。怨入粉煙藍霧。香籠麝水,膩漲紅波,一鏡萬妝爭妒。湘女歸魂,佩環玉冷無聲,凝情誰訴。又江空月墮,凌波塵起,彩鴛愁舞。還相憶,鈿合蘭橈,絲牽瓊腕,見的更憐心苦。玲瓏翠屋,輕薄冰綃,穩稱錦雲留住。生怕哀蟬,暗驚秋被紅衰,啼珠零露。能(同“寧”)西風老盡,羞趁東風嫁與。”
在座諸人,除銀花娘外,都識得此闋為南宋吳文英的過秦樓。原是詠荷,隱寫一位美艷女子一生之哀怨。雲娘會唱此闋,亦有自傷的意思,隻不知是唱給誰聽。
半晌,眾人方從這哀怨淒迷的氣氛中解脫出來。
展翼註意到林靜眼中隱有淚光,想是早年亦有過一段不可言傳的心事。
那蒙面女子居然再度開口,問的亦是同樣的問題。展翼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寵辱不驚的神秘女子沒有辦法。而其他人亦流露出註意的神色。
展翼道:“其實局勢尚未至不可收拾。燕王準備良久,至今仍未發難,可見得他也未有成算。當前之計有兩條,但都不能治本。第一便是精選若幹高手,刺殺燕王。一旦成功,其子碌碌,燕藩再不足慮。”
林靜來自東廠,對這方面自然較熟,蹙眉道:“要刺殺燕王並非那麼容易可以辦到呢?”
展翼道:“刺客未必能得手,但至少能分去燕王心神。更要散播謠言,務必使燕王疑心是其他藩王所為。燕王不能全心投入軍政,對朝廷自是有利。另外便是不能削藩,此時削藩,無異於將諸王都逼到燕王那邊去。寧王、周王均坐擁重兵,且靠近燕王領地,燕王勢大,對他們亦是一種威脅,若能加以利用,朝廷立可憑空多一重保障。總而言之,便是要令諸王仇燕王而親朝廷。同時,燕王此人有一大弱點,便是好大喜功。朝廷可下密旨,令其備邊,燕王定會出塞求功。無論勝負,朝廷均無所費,而燕王財力、軍力均會消耗。此消彼長,燕王便再無機會。”
高巍見身邊女子微微點頭,顯然已被說服,不由得置疑道:“這法子聽來有理,但如何取信諸王,以及燕王立時造反又待如何?”
展翼看他一眼,道:“燕王不會立即起兵,他要等朝廷削藩,諸王有瞭切膚之痛,才至少不會扯他後腿。至於取信諸王,少不得要犧牲如齊泰,黃公等力主削藩之人,重用如高大人這樣主張市恩的人瞭。”
他話中帶刺,高巍不禁臉上一紅,道:“少兄說笑瞭。”
黃子澄忽地長嘆一聲,道:“早點聽到展兄弟的話就好。可惜昨日曹國公已奉旨領兵對付周王去瞭。”
眾人均是一震,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銀花娘偎在展翼懷裡,全不顧席間諸人的目光。事實上他們談論的內容大部份她也聽不懂,而經過這兩日沒日沒夜地膩在一起,展翼對女人,已不復剛開始的生疏。例如此時展翼在她衣衫中活動的手便很懂得輕重緩急,帶給她很高的享受。
銀花娘便沉浸在這享受當中,直至暗器襲來。
實際上暗器並非針對展翼,而是平均地襲向席間每個人。
雖然展翼,黃子澄,方孝孺等均不會武功,但是席間高手更多。銀花娘不及反應,用力將展翼撲倒在地。林靜更是嬌叱一聲,擊落瞭大部份的暗器,並伸手一拉方孝孺,將他帶到墻角。高巍身手竟不錯,不但自己閃過,還用一雙筷子擊落瞭向黃子澄飛去的暗器。而那蒙面女子竟端坐不動,暗器失之毫厘地自她身邊擦過,顯示瞭高明的眼力和定力。
幾乎是同時,一道奪目的光華破壁飛出,直取黃子澄。
眼見黃子澄避無可避。那蒙面女子一甩頭,鬥笠無聲無息地飛出,與那光華一撞,化作一天齏粉。
得此間隙,雲娘連忙將黃子澄拉到一邊。
光華消散,竟是一柄倭刀。持刀者一襲緊身黑衣,勾勒出令人心跳的玲瓏身材。更戴著一頂連在衣上的黑帽,將面孔頭發,完全罩住,隻露出一雙光芒閃爍的眸子。
她一擊不中,迅即就地一滾,揮刀斬向黃子澄下盤。
此時門外亦傳來兵刃交加的聲音,更有胡秋的怒叱夾雜其中,顯然他亦與人動上瞭手。
而房中眾人,顯然沒有想到刺客竟會采用這般不顧儀態的打法,一時救援不及。
展翼人還在地上,大喊瞭一聲:“雲姐!”
雲娘已出手。
她的武器是收在袖中的兩條白色綢帶。一條卷在黃子澄腰間,順手一帶,黃子澄已被拋起,穩穩落在那蒙面女子身後。另一條則如同棍子一般直擊而下,化去刺客必殺的一刀。
黃子澄不知是由於死裡逃生還是發覺雲娘身手大不簡單的震撼,一時竟呆在那裡。
刺客眼見再無機會,一滾而退,同時身上更散發出濃密的黑霧。
待到黑霧消散,眾人才發覺展翼和銀花娘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