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的時間似乎有點太長瞭,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沒有看到雯雯姐一如既往的微笑,也沒有聽到趙哥憨厚直爽的話語,我眼前是一片灰白,耳邊是陣陣滴滴聲。頭很痛,甚至有些暈頭轉向,這是藥物的作用吧,雯雯姐給我吃的藥可真夠強。我試著挪動手臂,卻隻感到陣陣刺痛。
陌生的女聲在我耳邊響起:“醫生!九號醒過來瞭!”
九號?什麼九號?她說的是我嗎?不可能,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分明還坐在回傢的車上,雯雯姐就在我身邊,趙哥雙手還緊緊握著方向盤呢!我怎麼會成瞭九號?!
一個戴著口罩和帽子的穿白大褂的男青年出現在我面前,透過他的金絲眼鏡,我隱隱看到瞭似曾相識的影子,他是誰?我怎麼想不起來?快想起來啊!我這腦袋是怎麼瞭?!快動啊!這死腦筋!
後腦一陣劇烈的疼痛伴隨著眩暈的感覺襲來,我的視野裡冒出無數星星,不得已我隻能閉上眼睛,半清醒之間,我聽到那男人和女人在對話,卻一個字都沒有進入腦海——正確地說,我隻聽到瞭含糊的說話聲。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我感覺好很多瞭,窗外耀眼的陽光傾灑在我胸前,在開著空調的室內給我陣陣暖意,我終於看清瞭周圍的環境——這裡是醫院的重癥監護病房,我的手臂上插著針頭,這小東西深深地插入瞭我的身體,讓我的手臂哪怕挪動少許都會有難以忍受的痛苦。身邊沒有別的病人,偌大的病房,除瞭值班的護士,隻有我一個人躺著,那冷酷的機器正發出嗡嗡嗡的沉悶聲響。
無數個問號湧進我的心中——我為什麼會在病房裡?雯雯姐和趙哥在哪裡?
從窗外的光線來看,這時候已經是酷暑的七月,難道我在這病床上昏睡瞭三個多月?在我身上發生瞭什麼事情?難道我發生車禍瞭?可我為什麼在此之前沒有半點疼痛的感覺?而且沒有任何一點明確的回憶?
又過瞭一天,我的精神狀態已經好轉過來,那男人口罩下的真面目也逐漸清晰起來——他是我早已認識卻又素未謀面的情敵,德師兄!雖然他至今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但我不會忘記那一張臉,哪怕我現在隻看到小半!
那天下午,常規查房時間,德師兄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劈頭蓋腦就問:
“這是怎麼回事?”
面對一個躺在病床上三個多月從未說過一句話的人,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有一種特殊的震撼,他愣瞭一下,答非所問:“你可以說話瞭?”
我沒有理會他的詫異,追問:“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出乎意料地,我這句話仿佛瞬間吸走瞭他全身的力氣,他嘆瞭口氣,頹然跌坐在一旁的小座椅上,摘下眼鏡,雙手掩面,低聲說:“說來話長。”
我聽他語氣不對,巨大的濃黑陰影掠過心頭,強自鎮定一下,說:“我躺在這裡,有很多時間聽你說。”
他先給我註射瞭少許鎮靜藥,然後才把這三個多月來的事情慢慢告訴我:就在我和雯雯姐回傢的路上,汽車開上高速公路之後,一輛巨型貨櫃車突然翻車,不偏不倚正好壓在我的車上,把車的前半部分壓成鐵餅,坐在後座的我在睡夢中頭部和四肢受到重擊,失去瞭意識,雯雯姐拼命把我壓在座位下面。救護車來到之後,是德師兄親自把我抬上擔架送到醫院,又是他自告奮勇調來重癥監護病房一直照顧我,直到今天,我已經昏迷瞭整整三個半月,腦部的淤血經過幾次手術已經清理幹凈,四肢的骨折也基本恢復,在精心治療之下,我終於再次睜開瞭眼睛。
我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當我心情稍微平復之後,一陣冰冷的氣息從心底湧起,我突然不顧一切地從病床上坐起來,兩手死死抓住德師兄的肩膀,大聲問:“雯雯姐在哪裡?!她現在怎樣瞭?趙哥又怎樣瞭?!”
他沒說一個字,這讓我心裡的恐慌更加無法控制。
過瞭一會,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臂,說:“你先止血吧。”
我快要瘋瞭,哪裡還管得瞭那麼多?掙脫他的手,猛然瞥見他手心殷紅的鮮血,這才意識到我剛才劇烈的動作把針頭從體內撕扯出來,一道寸許長的口子正在不停冒血。一邊用手按住傷口,一邊厲聲質問:“快說!他們到底怎樣瞭?”
旁邊的護士正要上前阻止,德師兄揮揮手讓她退下,她便不再說話,退到一旁靜靜地看著。
一陣死寂差點讓我的心跳停止,病房裡的三人沉默對視,沒有任何話語也沒有任何動作,隻有沉重的呼吸聲充斥著每一個人的感官。
終於,德師兄側斜的臉上露出無法遏止的痛苦,他的眼角無聲地淌下一顆淚珠:“他們……他們都……都不在瞭。雯雯她……托我跟你說……她很愛你……請你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找到妹妹……”
我的靈魂消失瞭,隻剩下一副皮囊重重地摔倒在病床上,我看得見,聽得到,卻沒有任何反應——我死瞭嗎?這就是瀕死的體驗嗎?呵呵,那也好,我終於可以實現自己的夢境,跟雯雯姐,還有我們可愛的孩子在一起瞭,好,好事一件。
我會祈禱這隻是一場夢嗎?一切都隻是一場夢,小倩沒有離開,她還會每天在我身邊撒嬌,雯雯姐也還像往常一樣早起做早餐,跟我手拉手去上課,是嗎?如果這真是一場夢,拜托,讓我醒來吧!
不知道過瞭多少天,我聽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說:“病人的精神受到嚴重打擊,現在還沒有完全清醒,而且他的求生意志非常薄弱,有很嚴重的自殺傾向,請你們探視的時候不要刺激他。如果可以的話,請盡量不要跟他說話。”
身邊腳步聲響起,伴隨著低低的抽泣聲和嘆氣聲,我可以感覺到,正有幾個人在我身邊看著我,但我不想理會他們——我心中最重要的女人已經不在瞭,她對我深深的愛,讓她在死神面前毅然把最後的希望留給瞭我,毫不猶豫地用身體來掩護我,用生命來守護我!我活下來瞭,但是,她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帶著我們尚未出生的孩子,永遠永遠消失瞭!哪怕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都那麼愛我,那麼關心我!甚至掛念著那個其實是她情敵的妹妹!我開始覺得我是一個罪人,我欺騙瞭一個如此愛我的女人!像我這種人,不值得她愛我,不值得她為我付出,更不值得她犧牲一切!就讓我這樣永遠睡著吧,我沒有醒來的必要瞭,我也不想禍害其他人。
日子過瞭一天又一天,越來越多的回憶湧現在我的眼前:我見到瞭瞭雲雨雙姝,她們舞動著著健美修長的胴體,對我百般挑逗,我卻一笑置之;還有蘇美杏,正在陰暗的小倉庫翹起小屁股,媚眼如絲,我對她擺擺手,讓她走瞭;納蘭冬梅和春蘭穿著旗袍走到我身邊,遠處還有夏竹和秋菊在揮著手,我搖搖頭,轉身離去;背後傳來小夜鶯楊曉晴的歌聲,她也在呼喚著我,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回應瞭;季丹鳳和她妹妹在一起,坐在網吧的卡座上,手裡拿著計時卡,招呼我去上網呢,可我那有興致?還有廖海峰,他抱著足球在我眼前跑過,頭一揚,似乎告訴我他們還缺個人讓我趕緊換上球鞋,林韶華也來瞭,她指著雅舍茶館的門口,邀請我一起品嘗香茗……
這天的下午,窗外的陽光真猛,厚重的窗戶和緊閉的眼簾也不能阻擋這種熱力,我的眼睛都有些酸瞭。不過我還沒有睜開眼睛的打算,也沒有睜開眼睛的必要——現實多麼殘酷,我何不沉迷在夢境之中?探病時間,我已經無數次以沉默來應對那些來探望我的人,這一天我也不想例外。
照例的病情介紹之後,我還是聽著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腳步聲在我身邊響著,習以為常瞭。
然而,今天似乎有些不同,我的感官沒有任何異常的體驗,但我的靈魂卻不止一次地發出瞭警報——今天,肯定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探視時間即將結束,常規的低聲談話中,我竟然聽到瞭來自耳邊的天籟之音!
清脆的女聲,帶著無限激動的語氣,甚至有些嗚咽:“哥哥……請你……睜開眼睛好嗎?”
這句話對我來說無異於冰原上的艷陽,瞬間融化瞭萬年的冰山,點燃希望的火焰!沒錯!小倩回來瞭!就在我身邊!
我很想睜開眼睛,但轉念一想,問題又冒瞭出來:我已經決定為雯雯姐永遠沉睡,在這個世界以自我封閉的方式與她呼應,雖然我和她再也無法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但這已經是我的決定,我不想改變。
就這樣過瞭三天,小倩每天都會在我耳邊低語,訴說著她對我的思念和依戀,一次又一次請求我睜開眼睛……
終於,到瞭第四天,我決定醒來,不再沉迷在夢中,因為我想起瞭雯雯姐最後的話:“請你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找到妹妹。”沒錯!妹妹已經回來瞭,我沒有理由讓雯雯姐最後的願望落空!我要睜開眼睛!
久違瞭的陽光映入我的視野,猛然自己已經不在醫院,而是躺在熟悉的床鋪上;身邊的人我都認識,除瞭我的父母,還有管傢老陳和陳嫂,還有很多很多我熟悉的傭人,唯獨沒有妹妹的身影。
母親看見我睜開眼睛,喜出望外,說:“小文你醒瞭,那就好,別多想,好好休息。”
我茫然地問:“小倩呢?她在哪裡?”
母親稍微一怔,柔聲道:“別想那麼多瞭。”
我著急起來:“她在哪裡?我明明聽見她說話瞭!”
母親依舊平靜:“她走瞭之後一直沒有回來,小文……”
她後面說的話我根本沒有聽到,或者說沒有註意——小倩自離傢出走之後一直沒有回來?那我先前聽到的又是誰的聲音呢?這是幻覺嗎?不會!我不可能聽錯的!
在傢裡休息瞭幾個星期,這個問題一再出現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到底聽到瞭什麼?
八月底,我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瞭,但我的精神依舊不穩定,除瞭小倩之外,雯雯姐也經常出現在我身邊,不隻是在夢中,有時候甚至連我在花園裡散步的時候,在房間看電視的時候,在遊泳池做康復治療的時候,都能看到她們的身影,聽到她們的聲音,但當我停下腳步去尋找她們的時候,卻有什麼都找不到……經過數個星期的縝密思考,我決定,在九月一日向我的父親提出我的想法——我要親自去雲南一次,尋找妹妹的下落。
然而,父親的態度異常堅決——“不可以!你給我乖乖留在傢裡休養!”此話一出,連坐在一旁的母親也不敢說話瞭。
我這次也豁出去瞭:“雯雯姐說過,我一定要找到妹妹!”
父親沒有給我討價還價的餘地:“你為瞭一個死人的話去糟蹋自己嗎?”
這句話,把我逼到瞭崩潰的邊緣:“你根本不可能明白!我對她的感情有多深!這是她的遺願,我絕對不會讓她失望!”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
踏出書房前的瞬間,父親歇斯底裡地怒吼:“你走!你走出這個門口就永遠不要回來!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管傢老陳在門口噤若寒蟬,拼命打眼色讓我止步,但是,被逼上絕路的我心意已決——誰阻止我,我都毫不猶豫地揮拳打到他!父親也不例外!
我一直走出瞭大門才停下腳步,老陳一直追上我,左右張望一下,拿出一沓鈔票塞在我手裡,緊緊握住我的手,眼裡有說不完的話,卻隻說出瞭一句:“少爺,保重!”
我很明白,從這一刻開始,我再也不是大戶人傢的少爺,而是無依無靠的流浪漢,看著我長大的老陳,此刻已經老淚縱橫,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瞭。我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也保重。”
初秋的風特別涼爽,我踏著大步,挺起胸膛,踏上瞭尋找妹妹的征途——我相信,隻要我還活著,總有一天,能再次跟妹妹重逢,帶著雯雯姐的遺願,續寫這個美麗的故事。不管再過多少年,也不管我身在何處,她們那愛的呼喚,都將永遠在我心中回響!
——謹以此文獻給我最愛的女人。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