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麂皮擦過飛叉。那柄飛叉齒長三寸,兩股,柄四寸,銅六鉛三錫一,重四兩九錢。叉尖呈現出鋒利的光澤。上面刻有他的名字:鸛辛。
“我們是鸛鳥的後裔。”鸛辛說:“它是我們的神靈。”“你們崇拜鸛鳥,夷南人崇拜水蛇,姑胥人崇拜魚,離人崇拜火,我們酈渚崇拜的是白鶴。所以我叫鶴舞。”鶴舞輕盈地飛起來,白衣飄飄,仿佛一隻潔白的雪鶴。她軀體纖柔,細黛的眉枝婉約如詩,隻有這以土為母,以火為父的南方大地,才會有這青瓷般的姣美女子。
一直沒有作聲的祭彤突然張開嘴,吐出一團火焰,幾乎燒到鶴舞的白衣。
鶴舞驚叫著飛開。祭彤發出“嗷嗷”的怪笑聲,一邊作瞭個鬼臉。
鶴舞很生氣,她從衣袖裡甩出一枚鶴針,刺向祭彤的手腕。那針中間是鏤空的,破空時會發出悅耳的聲音。被它刺中的時候,鮮血會像小鳥一樣悅耳地歌唱著,飛快地流幹。
破空聲突然一凝。子微先元兩指挾住鶴針,眼睛看著前方,手指豎在唇邊,輕輕“噓”瞭一聲。
遠處的山坳中,一股濃黑的煙霧直上晴空。樹葉上閃爍的陽光漸漸黯淡下來。
“那是什麼聲音?”祭彤問。
“歌聲。”顴辛說。
“女人的歌聲。”子微先元說。
“女人們在唱一首高興的歌。”鶴舞說:“但她們的聲音很悲傷。”明凈的陽光突然變成變成暗紅色,仿佛黏稠的鮮血浸入森林。受驚的鳥雀紛紛飛起,發出嘈雜的叫聲。
鸛辛抬起手掌,邪惡的光線與他的手掌一碰,緩緩朝兩邊流開,在他們身周留下一片空白。
樹葉仿佛承受不住光線的重量,一點一點彎折下來。飛鳥和獸群都奔走殆盡,耳朵裡傳來自己的心跳聲,還有遠處飄渺的歌聲。透過血紅的陽光,那歌聲越來越清晰。“月滿天心兮,百草伏畦。瓊枝滿庭兮,入奉君虞。流光瑩度兮,丹渥莢席。采采女心兮,悅爾君析……”忽然間,枝葉彈起,彎折的枝葉恢復正常,光線中的血色像煙霧一樣消失瞭,陽光重又變得明亮。那些歌聲也杳然遠去。仿佛胸口搬開一塊大石,四個人都松瞭口氣。
“他走瞭。”子微先元道。
“是哪裡?”鸛辛放下手。
“銅鼓呢?”祭彤說。
“那些女人是誰?”鶴舞心有餘悸地問。
子微先元收起腿,想瞭想,又把另一條腿也收起來,以一個舒服的姿勢側躺在半空中。
“喂,崇拜龍的傢夥。”祭彤臉色不善地說道:“如果你睡著,我會把你的頭發和眉毛都燒光。”“我在思考。”子微先元閉著眼,手指輕輕敲瞭敲腦袋。
“你們的問題都很好,剛才是哪裡?為什麼沒有聽到銅鼓?那些唱歌的女人是誰?”“峭魃君虞,那個吃掉盧依所有長老的魔王已經伸手向夷南。夷南的辰瑤女王接到書信,梟魔要求她把金杖玉牒送入梟峒,並在銅鼓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這個我們知道。”祭彤不耐煩地說道:“我們剛從夷南城離開,銀翼侯親自告訴我們這些。”子微先元換瞭個姿勢,“據說峭魃君虞每次出征,都要敲響他的銅鼓,召喚幽靈為他作戰。每個在銅鼓上刻下名字的人,法力都會被巫鼓吞噬。現在我先來回答第一個問題——根據我的判斷……”“那是一個村落。”鸛辛低著頭說:“位於森林邊緣,屬於夷南。”他把脫編的竹簡一枚一枚排好,拼出一幅完整的地圖。
“與我的判斷一致。”子微先元毫不臉紅地說道:“那麼祭彤的問題就很好回答瞭。占據一個村子不需要使用巫鼓,梟魔的梟武士已經足夠摧毀它。現在我猜想,那個村鎮所有人都被屠殺。這是峭魃君虞在向夷南女王示威。”“那麼我們還等什麼!”祭彤從樹上跳下來,“我們該立刻追上去,像宗主吩咐我們的那樣,殺掉他!”“我在等天黑。”子微先元道:“所以你們最好像我——你們尊敬的小師叔一樣,趁峭魃君虞的武士還沒有發現我們,立刻閉上眼睡一覺。”“先元!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那些女人是誰?”鶴舞氣急敗壞地說道。
“梟禦姬。”子微先元睜開眼,認真對鶴舞說道:“在你聽師叔的話睡覺前,最好向你的神靈祈禱,不要因為粗心被峭魃君虞抓到。否則他的梟禦姬會唱著歌把你吃掉,連一根腳趾都不留。”鶴舞恨恨瞪瞭他一眼,“你胡說。”子微先元板起臉,“不尊敬師長是要被罰削木簡的。”祭彤打瞭個呵欠,嘴巴裡冒出一股火苗,“太可怕瞭。我寧願削一車竹簡也不願意削一根木簡。鶴舞,你不用擔心,如果受罰,先元會很高興幫你削的。”子微先元也打瞭個呵欠,意興闌珊地說道:“我會記下的。回山時我會盡量客觀地向墨宗主反映我所受到的不公正,同時也是缺乏禮儀的待遇。”鶴舞氣惱地踢瞭子微先元一腳,“你還沒說完。我不信那些漂亮的女孩子會吃人。”子微先元翻瞭個身,感興趣地看著她,小聲問:“你怎麼知道那些女孩子很漂亮?”“她們的聲音很好聽。”子微先元嘆瞭口氣,“你記得海上那個女妖嗎?她的歌聲就像天籟,連聾子水手都會被她的歌聲迷惑。可她的臉……天龍在上,簡直就像被一條掉牙的老鱷魚啃過,然後被一匹瘸瞭腿的野馬狂踩,最後還……”鶴舞打斷他,“你還沒告訴我她們為什麼吃人!”“因為峭魃君虞不給她們任何食物。”子微先元平靜地說道:“沒有人肉可以吃的時候,她們會吃彼此的肉。”鶴舞臉色漸漸變白,最後終於忍不住嘔吐起來。
子微先元同情地說:“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眼前的景象印證瞭子微先元的猜想。村裡所有男女全部被屠殺,房屋被燒毀。村子中央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夷為平地。屍體堆放整齊,顯示出屠殺者獨特的細致與耐心。
面朝著北方夷南城的方向,所有的頭顱被砍下堆在一處,壘成一座尖塔,然後是手臂、手掌、軀幹、大腿、小腿和雙腳,就好像所有人被集合起來,然後按照身體部位,重新分成七份。
死者包括老人、兒童、成年男女,甚至還有嬰兒。所有鮮血被收集在幾隻巨大的陶罐中,用木柴煮沸以後,還被人好心地加入皂莢,避免發出惡臭。
鸛辛立在一道殘存的墻壁上,警覺地望著四周。子微先元很慶幸鶴舞沒有來,否則她會作惡夢的。祭彤在山下陪鶴舞,如果他看到這一幕,會憤怒地直接沖入梟峒。
相比之下鸛辛表現得最冷靜,事情交給他也最令人放心。但子微先元知道鸛辛一旦沖動,沒有任何人能夠攔得住他。這樣看來,鸛辛最不應該成為宗主,他可能對一萬次,但隻要一個錯誤,就可能毀掉雲池宗。
“這是什麼?”鸛辛拔開浮土,用飛叉挑出一條銀光閃閃的鏈子。子微先元接過來仔細審視。銀鏈作工很精致,不像是這村子能夠擁有的物品。
“有人搶到我們前面瞭。”子微先元拍瞭拍手。
“是法器嗎?”鸛辛道:“我感覺到它殘存的力量。”“你解不開的。”子微先元說:“除非放到碧月池的祭壇上,由祭司親自施法,才會知道他們的月女為什麼會把秘法護鏈丟在這裡。”“碧月池的月女?你確定嗎?”子微先元揚瞭揚眉頭,“看起來很相似。除瞭她們,很少有人會用這種護鏈。”碧月池是南荒碧月部族崇奉的聖地,擁有月神血統的大祭司,是部族至高無上的神靈,她身邊的少女被稱為月女,意思是月神的女兒。碧月族相信,他們是月神的後裔。每年七月,當映入池水的月光變成碧綠,除瞭被選中侍奉神靈的聖女,每個年滿十六的月女都將登上祭臺,把貞潔之血灑入碧池。月女沒有固定的丈夫,卻可以養育子女。因此其他部族往往譏笑月女是妓女的別稱,但在碧月部族,每一位月女都受到崇敬。
“碧月池也受到邀請?”
“你知道,”子微先元道:“百越的諸侯與來自北方湖澤的強國已經戰鬥瞭十年,他們不希望在自己背後出現一個無法控制的魔王。在玄司閣的會議上,諸侯向邀請來的各秘禦法宗宣佈瞭足夠豐盛的賞格,甚至包括這樣的承諾——殺死峭魃君虞的人,將獲得他占據的所有土地和子民。同時夷南也聲稱,會另外支付一部分土地作為酬勞。”“我們需要土地嗎?”鸛辛問。
“當然……不是,”子微先元嘆瞭口氣,“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這樣給你解釋吧,它的意思是:殺死峭魃君虞,意味著你會取代他,成為一位合法的南荒王者。記住,是被百越和南荒諸族共同承認的。雲池宗當然不會反對門下出現一位王者。其他秘禦法宗也抱著同樣的心態。至於碧月池。看她們的行蹤,心情似乎比我們更迫切。”越過川澤密佈的百越平原,再往南,森林越來越茂密。連綿不絕的大山,會在暗夜移動的沼澤,無處不在的瘴氣,大片大片未曾耕耘過的土地,鱷魚、鴆鳥、數不清的野獸與毒蛇……這一切構成瞭南方最神秘的區域——南荒。
這裡生活著數十個不同的部族,幾乎每個部族都有自己崇拜的神靈或者魔鬼,有自己的巫師和祭司,同時還流傳著許多被稱為秘禦法宗的神秘教派。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於昊教和翼道。與根基深厚的南方教派相比,源於北方的雲池宗屬於後起之秀,但也因此少瞭許多負累。
昊教是百越國教,勢力凌駕於南方諸秘禦法宗之上,門內多是百越貴族。翼道長於醫毒巫術,在南荒曾經擁有巨大的影響力。但由於與昊教交惡,隨著百越的興起,勢力已經越來越弱。其他大多數宗派則像碧月池一樣,屬於某個部族。
南荒諸秘禦法宗,以雲池宗門下弟子最為繁雜。就像他們四人,鸛辛來自渠受,鶴舞來自酈渚,祭彤是離人,而子微先元則來自遙遠的東方。同一宗派內,能夠匯集這麼多不同種族的弟子,在南方絕無僅有。
經過無數次戰火,南方諸族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無論夷南、姑胥、離族、渠受、酈渚、碧月,還是被毀滅的盧依,都承認百越是整個南方的主人,百越也因此以南方的保護者自居。而峭魃君虞的出現,打破瞭這種平衡。
百越覺察出失衡的危險,但與北方強國的戰爭使百越無法抽出足夠的力量除掉峭魃君虞,因此拋出這樣一個足夠誘惑的條款,希望能借助諸秘禦法宗來化解威脅——至少不用擔心那些心懷異志的宗派往自己背後再捅一刀。
鸛辛收回飛叉,“墨宗主說,我們是為瞭鏟除邪惡。”子微先元驚訝地看著他,“當然瞭,我們正這麼做,這與酬勞沖突嗎?當然,有酬勞大傢會更積極一些,這樣很好。而且我認為,如果讓雲池宗成為南荒王者,會更好地鏟除邪惡。你可以想像讓碧月池的月女來當南荒王者嗎?”“不好麼?”鸛辛說。
子微先元張口結舌。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子微先元流星般劃過樹梢,大聲道:“村子裡的人都死光光瞭,連一個能喘氣都沒有!”“我們該往哪邊追?”祭彤望著周圍漆黑的森林。
“來吧。”子微先元在空中一個轉折,毫不停頓地朝另一個方向掠去。
鶴舞輕盈地飛起,她張開雙袖,絲一般柔滑的長發在白衣上飄舞。祭彤邁開大步,疾奔幾步之後,突然躍起,攀住頭頂的橫枝,翻到樹上,他手腳並用,仿佛一團火焰在林中跳動,速度絲毫不遜於鶴舞。
鸛辛猛然停住。他高高站在一棵巨松頂上,挺拔的身形仿佛明月中的剪影。
他拔出背後的飛叉,右手捻出一個奇異的法訣,微微側過身。一陣微風拂過,他的身形仿佛被月光滲透,融化在空氣中。
黑暗傳來氣流振動的聲音,接著一頭巨大的夜梟出現在空中。它的翅膀長度超過一丈,碩大的眼球在月光下發出碧綠的光芒,梟爪和鉤狀的巨喙上都帶著鋒利的鋼套。在它背上,騎著一個渾身甲胄,隻露出雙眼的高大武士。他左手拿著一隻團盾,右手持著一支石矛。
武士一掙腕上的韁繩,夜梟張開巨喙,發出金屬般響亮地鳴叫聲,展開雙翼停在空中。武士兩眼緩緩掃視四周,片刻後,他扯住韁繩,夜梟無聲地轉過身,朝來路飛去。
一柄飛叉從虛空中疾射而出,穿透瞭武士的胸膛。夜梟“嘎”的大叫一聲,陡然拔高丈許。就在它前方巨松頂部,驀然現出一個身影,鸛辛騰身躍上半空,不等夜梟飛起,就抓住瞭梟爪。他腰身一擰,抬腿把武士的屍身蹬開,接著翻身躍上梟背。
夜梟往下一沉,墜落少許,接著奮力拍打翅膀,一邊試圖把背上的不速之客甩下來,一邊大聲鳴叫。鸛辛抖開韁繩,在夜梟頸中纏瞭數圈,然後用力一勒。
夜梟叫聲被勒住,但這隻兇禽性子勇悍,仍拚命掀動背脊,試圖從他手中掙脫。
一個錦衣玉帶的公子出現在松枝上,他挽起衣袖,大聲道:“鸛辛!狠狠揍它!這死鳥!太不老實瞭!”鸛辛揮拳打在巨梟頸中,夜梟頭被打得歪到一邊,仍沒有停下。鸛辛換瞭部位,對著梟翅根部一頓暴揍,夜梟翅膀擺動得越來越艱難,它掙紮著飛瞭片刻,最後像一塊巨石墜入密林,撞得枝葉紛飛。
那名武士心臟被飛叉刺中,早已斃命。他長相兇惡,沒有留胡須,頭發也被切斷,鼻上帶著一隻粗大的銅環,額角和脖頸都刻著黑紅的花紋。祭彤撕開他堅硬的犀甲,隻見他身上也有同樣的紋身。
“應該是南荒深山的部族。”子微先元審視著武士的紋身,“這樣奇特的花紋,我從來沒有見過。”沒有人知道峭魃君虞出自哪個部族,崇拜什麼樣的神靈或者魔鬼。一年前,他突然在大山深處出現,開始瞭對盧依的征服。經過幾場一邊倒的屠殺,蒙受瞭巨大損失的盧依長老們提出議和,將峭魃君虞當成能帶來和平的貴賓請進城市。
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一天內,盧依的主城就淪為一座地獄。騎著巨梟的武士盤旋在城市上空,投下毒火和利箭。所有幸存的居民淪為奴隸,長老們則被當成食物,供盧依新主人食用。
“有人相信,梟武士是不會死的妖魔。看來那隻是一個被誇大的謠言。”子微先元放下屍體,饒有興趣地觀察那頭巨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