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影》

第十一章 鬼声自笑终当共泣 魅影人谴更伏天刑
小說作者:不詳 · 章節字數:4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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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寒不暖,無風無雨,秋色平分佳節;桂花蕊放夜涼生,小樓上朱簾高揭。多愁多病,閑憂閑悶,綠鬢紛紛成雪;平生不作負心人,忍辜負連宵明月。

    《左調 寄鵲橋仙》

    提筆時,正值中秋將至,壯士尚且悲秋,何況老子。拈此一詞,做個引頭,這回說到三拙、王子嘉,鐘嗚漏盡,酒闌人散的話,冷淡不好,濃艷不好,扯不得長,裁不得短,認不得真,調不得謊,招不得怨,撇不得情,丟不得前,留不得後,須是有收有放,有照有應,有承接,有結束,才不是時手,胡亂捉筆的。

    話說三拙、王子嘉,幾日裡,被鐵面禦史相繼枷死。雖然死瞭,還要報瞭官,直等官教領去燒埋,才許或親或友,收拾抬去。三拙屍首,直至第四日,天氣已熱,五分臭爛瞭,往來的莫不掩鼻而過。姓吳的和幾個光頭徒弟,得瞭察院發落,到縣遞瞭領狀,預先買下一口棺木,催人抬入一隻水荒船,不知載往何處去瞭。初入殮時,一個光頭徒弟,啯啯噥噥,向姓吳道:”師父在監裡,吩咐下來,把四五百兩好銀子,都是你收拾進城,不知你寄頓何處?就是衙門使用,監裡使用,買棺入殮使用,也用得有數。難道你一人獨得?“姓吳道:”師父身屍未曾安厝,大事完瞭,少不得有個道理。包你大傢,好好散夥。“

    這等看起來,三拙自道:”是能事的豪傑,江湖上好漢。“他父親送他西天寺,既不肯安心做和尚,交結瞭憨道人,往五臺山學本事。又學采戰,虧瞭師太無能,收留瞭他,臨逃難時,連憨道人,共拿瞭常住七百兩銀子,及至買瞭絨褐等貨。憨道人又墮水身亡,貲本盡歸他手,料這銀子作祟,不能出傢終身,何不還瞭俗娶瞭妻,作起人傢來。有這一身拳棒本事,再學些弓馬,也可在離亂時節,圖做個武職出身;再若不能,也可於江湖上做個絨褐商人,自由自在,何苦一心一念,做這奸騙勾當。直到這個田地,父親哥哥,不得見瞭。西天寺本師,不必說起。五臺山師太無能,本師心無,何等樣有恩於你,也不得見瞭。憨道人葬處,不得再酹酒哭奠瞭。有情的刁女,不得再通音問瞭。迢迢鄉井,不得歸瞭。來路的山山水水風風月月,不得再遊覽瞭。就如奸騙的許多婦人,也沒一個立在門前,見他氣斷,可不是一場春夢,隻說比春夢還短哩。

    王子嘉死在本鄉本土,還有老婆和戲婆章觀,看他入殮。況兼死瞭一日,第二日官發放瞭,就是傢屬領屍,並不一毫臭爛。棺木抬在城下,兩個婦人和幾個認親認眷的,做瞭羹飯,大傢哭瞭一場,才抬下舡去,少不得尋塊墳地埋瞭。隻是他花花蕩蕩,財去財來,也不曾做什麼大人傢。興頭時節,吳江有一班牛鼻頭、騾耳朵,或認表兄表弟,或認堂弟堂侄,都來親近他。到此間見他勢敗瞭,遠道他必有積蓄,借放心不下為名,定要分他的東西。章觀原是戲婆,自然守不住。眾人逼迫不過,不上半月,借瞭府前張相公一百兩銀子,還瞭他傢,贖瞭身去,依舊入瞭班,做瞭旦。老著臉上場,奴傢如何,官人如何,搖唇卷舌,去扮戲瞭。夜裡依舊有人嫖他,被人摟著,弄一個無瞭無休瞭。

    當時那些深閨處子,繡閣佳人,或整夜歡娛,或半宵恩愛,摟在懷中,儻在身上,嬌嬌媚媚,嫋嫋婷婷,自道是不世奇逢。一生樂事,那知反不如做夢的好。夢裡來夢裡去,夢裡尤雲殢雨,夢裡雨散雲消,並沒有一毫禍患。如今那些處子佳人,也還不知閶門路裡,枷死瞭一個舊日風標哩。這兩個淫孽,因不是病死的,沒有鬼卒勾攝,魂靈飄飄揚揚,隻在死的這塊地方,牽纏不去。連守門兵丁,夜裡也不敢自出官廳,附近鄰居,也不夜裡出來解手,常常鬼叫,使人驚走。

    一日,有個閶門外姓胡的,與人打官司,在府前聽審,掌燈時審起,官府問得細,逐個中證問到,因此二更天才問完,盡皆發放。姓胡贏瞭官司,心中快活,不覺長久。隻道還未放靜街炮,帶瞭個傢人,忙忙跑到閶門來。不但傢傢閉戶,城門已關閉久瞭,聽聽更鼓,已交三更,心裡想道:”雖親識在城中的,也不便三更半夜敲門借住。今夜不冷不熱,天色如水,看看靠小巷賣銅器店,門首有一帶地板,又新又潔凈,著實好坐使。“叫聲:”小廝,我們夜深瞭,敲門借住不便,這閶門關得早,開得早,雞叫就開瞭,我們在這地板上坐坐,等開城門出去罷。“姓胡的就坐在地板前一帶,傢人縮瞭腳,在他背後坐下。姓胡的跑瞭這些路,不覺也打盹睡著瞭。忽然夢裡聽得人大聲嘆氣驚醒瞭,仔細一聽,那城門邊一個人道:”老王你偷瞭一二百婆娘,值得一死。我連良傢妓者,總算起來,不及你一半。況你是偷婦人,我是婦人偷我,如何我與你一般處死,難道是有公道的?“又一個人道:”呵!呵!呵!其實我比你快活,記得楓橋一個婦人,生得七八分波俏,先和我約瞭。他丈夫跟著米行主人,往溧陽一帶買米,他傢裡並沒別人,我等不得夜,日裡閃將進去,關上瞭門,把婦人下衣脫光瞭。也不管日光照著,就把他撳在床沿上,提起兩隻尖尖小腳兒,我兩隻賊眼,看定他陰門,把我那話兒插入,一進一退,箭箭射他紅心,弄得他花心淫水直瀉,滾熱的流在我那話兒上,直教我渾身通泰,你道我可快活。直弄到日落銜山,鄰舍女人敲門,問有火沒有,隻得起身。把我藏在床後,開門回他沒火,才做些晚飯吃瞭。又弄到天亮,實是有趣得緊。“那個人道:”這不過小戶人傢婦女,不足為奇。“這個人又道:”你道這是小戶人傢,前日多蒙你叫我做替身,在鳳凰橋那傢,你便躲瞭差,我卻得瞭趣。我才上手,見他浪得緊,我用七縱七擒之法,他卻不容人做主,把花心迎住瞭龜頭,憑我用蛇遊洞,燕穿簾,直到狠做。用雞啄食,他隻是不怕。這是第一個能征慣戰的瞭。他流的浪水,可也五日夜有一二油壇,我采戰的老手,也被他弄丟瞭一遭。你道可快活。“那個人道:”這還虧我招承你。“這個人道:”多謝!多謝!你看風清月朗,苦中得樂,也把你的快活,說一二件兒,死又死瞭,且大傢燥脾胃。“那個人道:”我如今已大半忘瞭,隻去年春間,一個現任大僚,寫封薦書,薦在東省鄉宦那傢,求他青目。我到彼處,把書投進,鄉宦隨請相見,原來這鄉宦,極喜看昆腔戲的,一見如故,留在傢裡。我湊他的趣,唱曲不消說起,裡面取幾件女衣裙出來,扮瞭幾出獨腳旦的戲,須要頑耍。竟留在內書房歇瞭。那知他有新寡的小姐,住在傢裡,可不像此路人,不但一貌如花,又且通文識字,這州裡有卓文君之稱。他見瞭我幾出戲,魂靈兒已落在我身上瞭。千方百計,弄我進去,成瞭好事。瞧他睡情,也是從來未有的,嬌聲媚態,萬縱千隨。不要說別的,隻這不上三寸的小腳兒,勾緊在我腰邊,就該魂死瞭。我虧你教我的戰法,雖不十全,想也與平常人不同,睡瞭幾夜。他道:‘若不遇親親,怎知臍下這些子,有這樣快活。’那知可口味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不曉得如何?被他父親知覺瞭。每常同我吃飯吃酒,擲色取樂,竟吩咐兩個書僮,如把我軟監在書房裡,自己往五裡外一個莊上去瞭。內外門禁,不消說十分嚴緊。聞得已寫瞭一封書,打發人送與薦我的大僚,不知書裡如何?說我的不好。隻等回書,像似要處置我瞭。小姐知瞭風聲,十分憂懼。就是小姐的房,鄉宦雖不明言,已移往靠後一層十間樓去瞭。幸得奶奶極愛小姐的,每日去看女兒兩三遭。一日奶奶沒事,坐在女兒樓上,小姐帶哭說道:‘娘,我不好瞭,你須救我一救。’奶奶道:‘我兒,你原不該做這事,如今怎樣救你呢?’小姐道:‘聽說京裡回書一轉,就要處置姓王的瞭,若處置死瞭姓王的,孩兒豈容獨活。況爹爹平日極怕娘的,不討瞭娘口裡的話,不敢帶新姨往莊上去。這遭說也不說,公然竟帶新姨去瞭。新姨與我極厚,料必解勸。是不是娘也不怕瞭,大是可憂。孩兒的意思,求娘做瞭主,放瞭姓王的逃去,便沒對證,孩兒就得活瞭。’奶奶想瞭想道:‘這計較倒也好。連夜照內府法兒,熏一隻鵝、兩隻雞、一塊肉,明日下午,差管書房的大小廝,送往莊上,自然趕不回來瞭。小小廝沒帳的,要放姓王的逃走,就容易瞭。’依瞭此法,第二日黃昏將盡,奶奶出來查門,悄悄放我閃將進去,各門才下瞭鎖,好個愛女的夫人,又放我和小姐敘一敘別。四更才從樓後跳下去,好趕出城。小姐把自己四五百金,金銀首飾與我拿回,我道:‘孱弱身子,那裡拿得起?’隻揀小金錠和散碎銀子,約有百兩束在腰裡。我帶的小廝,因翰林留我一兩月,打發他回傢說聲。故此,隻孤單獨自,一個破囊,一條被,小姐把佈做瞭軟梯,放我下去。我身上的金銀沉重,心上又慌張,在軟梯上,失腳一跌,跌在地上,幸喜是沙土,毫不傷損。小姐在樓上見瞭,大哭道:‘我的人嗄!你若是跌死瞭,咱也跳下來,和你同死。’你道這句話,可不使人心碎。我不走正路,反打從汶上縣、濟河縣,問路而歸。咳!咳!我的小姐,我如今死瞭,你知也不知?“說罷!放聲大哭起來。這個人道:”王哥,你死在傢鄉,有什麼苦?我父親哥哥不得見面,三千裡路,渺渺孤魂,又帶著枷,再不能回鄉瞭。“也放聲大哭起來,驚得那姓胡的,滿身冷汗。道:”啐!啐!啐!有鬼!有鬼!我不怕。“那鬼就寂然無聲瞭。

    姓胡的正待推醒傢人,好做伴兒。半明不暗中,忽見城頭那條路,五六人飛走下來,到城門口立住瞭,叫:”三拙、王子嘉,你枷號一月的限滿瞭。土地司叫來放瞭他兩人的枷,本司解你們從縣解府,轉解閻羅殿去。“頓時像打開枷的,像是三拙道:”為何陰司也要枷一月?“鬼差道:”陽官批是一月,須要依他。“鬼道:”我們如今,陰府有罪沒罪?“鬼差道:”土地爺說你該問斬罪哩!“鬼道:”殺瞭人便做鬼,殺瞭鬼可還做人。“鬼差道:”胡說!陰府的斬罪,不比陽間。隻殺一次,變豬、變羊、變雞、鵝、鴨,該殺幾次變幾番,殺罪完瞭,請旨定奪。就是斬罪,也有輕重不等。“鬼哭道:”苦惱,苦惱。“像是王子嘉道:”我比三拙不同,不知可輕些?“鬼差道:”聞得你是人來誘你,該問徒罪。“鬼道:”陽間徒罪,或是納贖,或是擺站,不知陰府如何?“鬼差道:”你還不明白,也有不同處。陽間隻一年、二年、三年,陰府變馬、變驢、變騾,或五年、十年、二三十年,跎完瞭限期,這就投胎變人去瞭。“鬼歡喜道:”還好!還好!“鬼差道:”五更瞭,快走!快走!“姓胡的隻聽得息息索索,像是牽瞭二鬼,往城頭上去瞭。慌慌張張,推醒瞭傢人,倒往東首,走過瞭二十餘傢,喘息定瞭,另在一傢地板上,坐瞭一會。雞叫三次,人才行走,聽得城門開瞭,急走回傢,一夜不睡。又吃瞭一驚,竟大病起來,燒紙服藥,睡瞭一個月,方才起得床。把這些聽見的話,細細說與人知道,也就遍傳開去瞭。是真是假,將信將疑,老子正值悲秋,因譜二孽,遣筆消悶,附此說鬼,竊比東坡,還有餘波。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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