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北莊,炊事班大院。
幹瞭一上午活兒的新兵們回來瞭,亂紛紛地湧進炊事班大院裡,陽光下的大院立刻變得熱鬧喧囂。
十來個新兵剛剛圍著一張桌子坐下,王小三拎著個抹佈黑著臉到瞭他們近前,火大地說:「都給我起來!」
新兵們不明所以:「咋瞭?」
「你說咋瞭?這是九班的地兒,不是給你們備的!」王小三氣沖沖地開始豎眉毛。
「那他們又沒回來,前兩天還讓我們坐呢,今天咋又不行瞭?」
「我願意,今天我不高興,我就是要把這桌子空到他們回來,你們起不起來?」王小三語氣越來越重,拎著破抹佈已經開始厲色指喚這張桌子邊的新兵瞭,明擺著一副準備主動動手犯錯誤的架勢。
院子裡正在忙碌的其他幾個炊事兵都不言語,我行我素各忙各的,他們知道王小三和九班的感情最好,三天瞭,胡班長仍然沒消息,估計是不行瞭。王小三連續上火到現在,已經冒出情緒失控的苗頭。
新兵們沒敢繼續頂撞,憤憤地離開瞭位置,九班那張長飯桌,再次空無一人。
「咳咳,你耍什麼威風朝誰使氣呢?用不著你忙活瞭,給我滾回你屋裡歇著去!」廂房裡傳出牛大叔的大聲喝斥。
王小三順手把抹佈甩在九班的桌子上,悶著頭就回瞭屋,但是新兵們仍然沒敢再坐過去。
「關系好也不能這麼明目張膽吧?他這可太不像話瞭這叫什麼事兒?回頭咱找政委告他去。」一個新兵看著王小三的背影,對身邊的人嘀咕。
「告個屁!聽說這回頂數九班殺的鬼子多,估計政委想捧還來不及呢,你告他光彩是怎麼地?」
「九班殺的最多?他們才幾個人?」
「這事兒真的,你還別不信。據我我聽說哈,九班好像滅瞭三十個鬼子呢。」
另一個新兵立即插言:「滾一邊去吧,你也是個聽瞎話的,我同村夥計是二連的,他跟我說瞭實數。這一次,滅瞭小鬼子有一百多,二連殺瞭約三十,一連殺瞭有二十,三連打的都是偽軍。」
「那剩下的呢?」
「你個木頭腦袋,你說呢?」
「啊?這咋可能?騙鬼啊,你?」同桌的聽眾全都不可思議地瞪瞭眼。
咣當咣當兩聲響,炊事班大院的兩扇大門被推開,呼啦啦進來三四十個昂首挺胸的二連兵。由於供給處這幾天一直忙著物資轉移的事,已經回來三天的二連兵還沒有補充新軍裝,仍然穿著戰鬥之後的那一身,煙熏火燎殘破不堪,反正要等著換,他們暫時也懶得縫補或者洗於凈。一個個黑黢黢的穿著像是一群乞丐,看在所有人眼裡反而殺氣凜凜在滿院子整潔軍裝的新兵們映襯下,這種凜冽感翻倍,根本不是一個字能夠形容。
雖然沒有九班的行為那麼張揚,但是二連在炊事班大院裡也有自己習慣的吃飯位置,新兵們一見這些兇神惡煞進門,趕緊主動起身把二連那塊地方騰瞭。惹不起的山頭主義,苦命的新兵生涯,唉,到墻邊蹲著吃吧,蹲著吃更習慣。
經過九班那張空無一人的桌子時,高一刀不由瞥瞭那張桌子一眼,腳步沒停,到二連那裡,大馬金刀坐瞭,不怒自威。
一時間,院子裡說話的聲音都低瞭一大截,熱鬧喧嘩變成瞭竊竊私語。
「哎,王小三呢?」
每次進門都能聽見王小三笑嘻嘻招呼,今天少瞭這個,高一刀忽然覺得有點不習慣,順口問經過附近的炊事兵。
「呃……哦,他鬧肚子,回屋休息瞭。」
高一刀點點頭,順手接過手下人遞過來的碗筷,無意間看到大門口正有人走進來。
肩寬體高壯碩如熊,連鞋帶綁腿全都被泥污裹滿,全身土色蒙灰一層,隱隱透著大片大片的於涸血污,讓一身軍裝無法形容出顏色,黃一片黑一片,灰一片褐一片,仿佛隔著十丈外都能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二連的人起碼是洗過臉的,剛進門這位如果不看身材,那臉臟污得已經看不出來,隻能瞧出表情疲憊,消沉,黯淡。
「九班……」有人驚訝出聲。
隨後是馬良,接著是吳石頭進門,除瞭身材不同,都臟成一個樣子,血污泥痕滿滿,表情全都一個樣,木木然往院子裡走,走向唯一空蕩蕩的那張桌子。
他們三個是被陳院長攆回來的,到瞭團部向政委報告瞭情況,胡義做瞭手術,取出瞭彈片,但是發炎感染瞭,一直昏迷,估計熬過來很難,很難。政委丁得一聽後什麼話都沒說,逼著他們三個先到炊事班吃飯。
院子裡靜瞭下來,他們三個在眾目睽睽之下坐瞭九班的老地方,什麼話都不說,看著空蕩蕩的長桌面發呆。
活瞭這麼多年,羅富貴第一次不覺得餓,盡管剛剛結束瞭長長的跋涉,也不覺得餓,隻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爹娘死得早,自己個子大膽子小,為瞭吃飯活命,是一路看著無數個白眼和嘲笑活過來的,天生沒有安全感。命裡認識瞭胡老大,雖然日子短,心裡卻那麼踏實。
胡老大像是個房子,能遮風避雨,他總喜歡抬腳踹自己,可那感覺和被別人欺負不一樣,自己偏偏願意挨,上癮瞭,感覺心裡暖乎乎的。都說他冷酷自私不近人情,都說他隻慣著小丫頭,其實他又何嘗不慣著自己,隻是如今……房子要塌瞭。
胡老大是煞星,怎麼會死呢?小鬼怎麼敢抓他呢?羅富貴糾結於胡思亂想,渾然不知牛大叔已經來旁邊對馬良問過話瞭,王小三也來過瞭。
「當的是兵,扛的是搶,殺的是鬼子。死一個胡雜碎,你們九班就這個窩囊德行,死的人多瞭,他的命比誰金貴是怎麼地?熊樣!」
別的話沒聽見,這句話羅富貴聽見瞭,抬起頭,正對上瞭那邊高一刀的黑臉。
馬良噌地站起來瞭:「高一刀,你說話得講良心,班長可是為瞭幫你們二連……」
「他幫,我也這麼說!他不幫,我也這麼說!你咋呼個屁!就你們仨這個廢物樣,要是我的兵,看我不活活打死你,沒上沒下的,輪得到你個小毛伢子跟我瞎咋呼麼?」
高一刀話音剛落就響起羅富貴的怒罵:「我X你姥姥!」
緊跟著嘩啦啦桌晃板凳翻,一頭熊狂暴地竄起來,直撲向高一刀……
距離十幾米,仿佛百千丈;兇兵四十二,恍若百萬兵;猛將高一刀,傲坐軍中帳。
那一瞬間,全場的新兵再也不覺得這裡是食堂,不大的院子瞬間變成瞭黃沙漫漫的巨大戰場,看二連,狼煙戰鼓立現,無數旌旗漫漫,風蕭蕭馬嘶嘶,威武,壯闊,驚心動魄。
怎能敵?怎能敵?
看九班,孤軍疲馬血染征袍,壓抑,悲涼。一員熊將單槍匹馬,突入黃沙漫卷,直沖如林刀戈。悲哉!
那一瞬間,羅富貴再也不管不顧,炮樓之殤,奪雞之恨,比武之痛,新愁舊怨混成一怒,我去你姥姥的高一刀,舍瞭一身軍裝不要,老子也要打你個滿頭包!
迎面三個戰士擋來,嘩啦一聲直接被怒熊的沖力生生撞開,稀裡嘩啦桌翻板凳摔,人仰馬翻狼藉一片,這張桌子邊的十多個二連戰士旋即猛撲上來。
腰間兩腿,胸口三拳,擋不住就索性不擋,憋住一口氣;躲不過就索性不躲,咬住滿嘴牙;拼全力向左邊猛推,拒開人影一片,反身向右掄拳,有人痛叫有人跌翻。
前傾身體弓腿發力,頂著兩個擋在胸前的戰士繼續前進,不揪住高一刀不算完!
高一刀穩穩當當還坐在兩張桌子遠,單手端著半碗湯,吸溜溜地喝著,冷著黑臉斜眼看著,不起身,不說話,任由那頭熊在向這裡拼力打過來,任由身邊的二連戰士前仆後繼反沖過去。
戰場附近的新兵觀眾們抱頭四散,遠處的新兵們呼啦啦地改為起立觀看,最外圍的觀眾直接站上瞭板凳踩上瞭桌子,無數眼睛瞪得滴流圓,連掛帶蹭帶得桌凳碗盤嘈雜一片。
「開眼瞭,真是開眼瞭!」
「那得多大個勁兒啊,我天!」
「娘哎,前邊頂著倆,後邊拉著仨,左右兩邊拳腳招呼,他咋還停不下?」
「我去……太不是人瞭……」
院子已經變成瞭環形大劇場,四圍觀眾中間舞臺。舞臺一端,高一刀獨自坐在桌邊黑臉喝湯;舞臺中間,四十多個二連兵亂糟糟圍作一團,正當中拳腳橫飛喊叫不斷,被圍住的那頭巨熊在艱難前進,前進速度越來越緩;舞臺另一端,靜靜站著兩個滿身臟污的兵。
馬良把駁殼槍套摘瞭,又把刺刀從刀鞘裡抽出來,一把剁在桌面上。反正九班要完蛋瞭,還怕更糟糕麼。
「傻子。」
「嗯。」
「別愣著瞭,跟我上!」
「嗯。」
利用幾米遠的距離快步沖起速度來,飛起一腳,狠狠踹在距離最近的一個二連戰士後背上。
噗通——嘩啦啦——被踹出去的戰士撞翻瞭旁邊的桌子,疼得擠鼻子呲牙爬不起來。隨後馬良抬左手搭上一個背對自己的肩膀,攥緊右拳頭準備給他來個烏眼青。
對方回頭瞭,馬良準備好的拳頭卻沒打過去,兩個人對著眼一時有點發愣。
「馬良,你……」
「快腿兒,對不住瞭,吃吧你!」
嘭——「哎呀我……」
結結實實一拳砸在瞭快腿兒鼻梁上,當場桃花朵朵開,打得快腿兒捂著鼻子就開始滿地打滾,嘴裡大喊一聲:「身後邊!」
旁邊幾個聞聲回過頭來,嘩啦一聲圍上馬良,七拳八腳便將他湮沒其中。
吳石頭一頭撞進瞭正中間的戰團,面無表情目光不轉,撕帶踹,打帶撞,任自己被踹得趔趄,任自己被砸得晃蕩,任拳頭打得自己恍惚,盯住眼前的目標就不再換,狠狠向前,打眼前這個,狠狠打,直到他歪瞭,倒瞭,被亂糟糟的踩踏著,再向前,狠狠打下一個。
他個子不高,卻結實,他智商不高,卻兇狠。他在拳腳的風雨中踉蹌前行,隻知道向前,向前。這個頑強的傻子一旦抱定目標,就會執行到底,不管能不能走到終點。
炊事班的戰士們看不下去瞭,他們放下手中的東西,沖過來,拼命攔,拼命拉,拼命拽,試圖把馬良他們三個從二連的虎口中搶出來,試圖平息這場災難。
猛然間紛亂的戰團裡摔出兩個撕扯在一起的人來,嘩啦啦撞翻瞭附近的桌子,滾倒在地的兩人依然互不松手,扯住對方衣領,一拳一拳地互相往對方臉上招呼,其中的一個,正是王小三。
誰都沒看到王小三是什麼時候加入戰鬥的,他不是應該在屋裡嗎?咋從這裡邊飛出來瞭?鼻青臉腫帶著滿鼻子血,身上腳印無數,一看就已經打過幾輪的。
「還拉個屁!打他娘的二連打啊!」看到瞭英勇的王小三之後,炊事班的十來個兵當場改拉架為拳腳,正式加入這場兵力懸殊的戰鬥。
原本圍繞羅富貴進行的密集戰鬥,由於馬良吳石頭和炊事班的加入,使戰場開始變得松散開,又鋪出一圈范圍,低喘,悶哼,叫罵,噼裡啪啦稀裡嘩啦……
「這什麼動靜?」小丙一邊往炊事班大院走近,一邊詫異地問身邊的小豆。
到瞭大門口,來吃午飯的兩個團部警衛員和三個團部通信員全傻瞭。
天天跟九班混飯扯牛皮,都混成哥們瞭,馬良本身就是從團部跳槽到九班的,原來也是好哥們,又聽說胡班長可能不行瞭。小丙雖然沒有九班人對胡義感情那麼深,可是天天跟他在禁閉室呆著,再加上小丫頭的鐵關系,心裡也跟著不好受。
看到這一幕,小丙的第一想法是要沖過去拉架,但是發現瞭炊事班的人也在戰鬥中,他的想法立即變瞭。扯下槍扔給附近的新兵,挽著袖子就往院裡沖。
「小丙,你……」另一個警衛員看出小丙的架勢不對,張口阻攔。
「法不責眾,上瞭!」小豆撇下這句話第二個沖進去瞭。
門口剩下的三個兵互相看瞭看,隨後也沖進瞭大門。
觀眾們沸騰瞭,甚至有膽子大的開始叫好瞭。
最開始,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大傢等著看悲壯的九班被兇狠的二連屠戮;後來,炊事班居然打進去瞭,變成瞭一場力量懸殊的戰鬥,大傢等著看九班和炊事班能挺住多久;現在,團部的人又沖進去五個,這可是雪中送炭啊,合縱連橫對抗暴秦?
現在熱鬧大瞭,九班、炊事班、團部,三個單位組成瞭聯軍,對抗不可一世的尖刀連,現在的獨立團總共才八個單位,參與者相當於半個團瞭,何其壯哉。
能不高興麼,能不喊好麼,百年難得一見這才是見世面瞭!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看到沒有?九班真不是好惹的!」
「那也白搭,兵力懸殊,九班的煞星沒瞭不說,人傢二連猛將到現在都沒出馬呢,看看那湯喝的,真叫一個威風!」
「唉,是啊,都說那個煞星是唯一能抗住高一刀的人,可惜咱們來得太晚,沒機會見識,以後也沒機會嘍。」
牛大叔站在屋門口,眼前的半個院子都變成瞭戰場,烏煙瘴氣狼哭鬼嚎憤怒叫罵,扭打撕扯拳腳,正在摔倒的,正在爬起來的,正在糾纏的,亂,亂,亂!
「都給我住手!」
盡管牛大叔這一聲喊得嗓子疼,卻僅僅使戰場短短地停下瞭一瞬,然後繼續打成一鍋粥,氣得牛大叔肝疼。
都打急眼瞭,牛大叔已經鎮不住場面瞭,軍人之間,互相動動拳腳難免,但是打成現在這個樣,可有點嚴重,急瞭眼,拳腳會更重,隨時可能會出現意外傷亡。
深深皺著眉頭一扭臉,看見高一刀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坐在位置上喝湯,看得牛大叔心裡這個氣的慌。
「高一刀,你小子趕緊讓他們給我停瞭,你聽到沒有?」牛大叔語氣不善。
「這是他們想打我,可不是我讓他們打的。停得下二連,我也停不下他們啊?」高一刀放下湯碗,故作無奈狀。
「行啊,高一刀,你小子出息瞭,現在都敢跟我說鬼話,犯渾瞭是不是?」
「牛大叔,你都攔不下,那我能攔得下麼?」
高一刀嘴上狡辯著,心裡得意著,打這麼一場,抵得上訓練仨月;二連剛剛犧牲瞭那麼多戰士,誰沒有兄弟手足,誰不想發泄?九班自己撞上來當出氣筒,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羅富貴大口喘息著,無休止地掄著拳頭,傾力持續撞著,面前的人終於又倒下一個,露出瞭一大塊縫隙,看到瞭人墻後的高一刀,恨得滿口牙都疼,扯住面前的另一個,生生把他抄起來,凌空甩向一側。
噗通——嘩啦——連摔帶砸倒下三四個。
可是雙腿卻無法再向前挪動一步,因為兩條腿都被人扯住瞭,腰後也被人抱住,連肩膀後都爬上來一個,讓羅富貴寸步難行。
「高一刀呼我X你姥姥……有種單挑!」羅富貴疲憊地嘶吼著。
「手下敗將,我沒興趣。」
轟隆——霹靂撲通一陣響,被七八個二連戰士死死摟住的疲憊巨熊終於倒下瞭,仿佛一座小山崩塌,被壓在下面的戰士砸得直叫喚。
高一刀的桌子就在眼前,隻差瞭幾寸遠,羅富貴就可以扯到這張桌子腿,他不甘心地伸手去抄,抄不到,差一點點。挺著被好個幾人壓住的脊梁,努力抬起頭,視線掠過桌面邊緣,能看到高一刀那張得意洋洋的黑臉。
嘩啦——兜頭一桶泔水,把正在笑看羅富貴的高一刀潑瞭個透,爛菜剩湯全身酸爽。
頭上頂著菜葉,帽簷滴著黃湯的高一刀臉色瞬間黑透,剎那間一股殺氣蔓延出來,周身似乎都開始流轉著一層憤怒火焰。他高豎眉毛凝住虎眼,慢慢扭轉著脖子看向旁邊……瞬間老虎變貓,蔫瞭。
「牛大叔你——」
「今天我就成全你這個能貨!」滿面寒冰的牛大叔扔下手中的泔水桶,隨手抄起個長木勺,照著滿身泔水的高一刀開掄。
滿場觀眾瞬間嗡地一聲,牛大叔也上手瞭?
想天想地也沒想到,牛大叔會動手,高一刀哪敢還手,竄起來就想跑,猛覺得後脖領被牛大叔給揪住瞭,被扯得一踉蹌,緊跟著腦袋上咣當一聲眼前金星亂轉。
「兔崽子我讓你能,我讓你跑……我讓你鉆桌子,我讓你再爬我讓你……」
正午的陽光,呆呆地照耀著炊事班大院,照耀著空蕩蕩的操場,照耀著遠山……
*** *** ***
師部醫院胡義昏迷的這段時間,小丫頭寸步不離,她一直守在病床前,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高燒迷糊的胡義。從第二天開始,她按照護士照顧胡義的程序,執拗地代替瞭護士的護理工作,除瞭消毒換藥量體溫之類的專業工作,什麼都為胡義做,誰也擋不住。喂他喝水喝粥,定時幫他翻動身體,給他擦拭身體,面面俱到。護士無奈,隻能由著這小丫頭執拗地擔起瞭胡義的護理工作。
又是一個早晨,陽光,悄悄爬上瞭病房窗口。
蜷臥在胡義床邊的小丫頭猛然警醒,撲棱一下驚坐起來,多日疲乏的她沒能聽到起床號聲。回頭看瞭一眼安靜中的胡義,伸出小手到他鼻子下,停瞭停又摸摸那古銅色的額頭,這才呼出一口大氣,顧不得揉自己的惺忪兔子眼,跳下床直奔窗臺,吹熄瞭油燈,拎起飯盒,撒開小腿慌張往門外跑。
感覺到一陣微微的風輕撫過臉,有一點點清涼,有醫院的味道,有清晨的味道,胡義慢慢睜開瞭眼。
三張空蕩蕩的床,仔細看看,都見過,住過話癆,住過司號兵,住過捆著的自殺人,我居然……在這裡。屋門半敞開著,像是忘瞭關,所以有風悄悄溜進來瞭。
憋不住的尿意陣陣襲來,胡義試圖爬起來,連肩帶背傳來一陣劇痛,這才發現自己的上半身幾乎被繃帶纏瞭個遍。於是咬著牙改趴為側身挪下床,用腿擺開被子,冷不丁感到一陣赤條條的涼快,感情是一絲不掛?
墻上的光線忽然暗瞭一下,疼得滿頭冒汗的胡義扭過頭,看到瞭出現在門口的人。緊緊端著飯盒的小紅纓,呆呆地站在屋門口,看著醒來的胡義,滿眼含淚。
「啊!對瞭,你別亂動!」小紅纓終於反應過來,趕緊進瞭屋,將飯盒放下,返身關瞭屋門,又趕緊跑過來將胡義擺開的被子重新蓋好。「周阿姨說燒還沒退完不能涼!」
「呼——丫頭,我得下床。」
「等你好點再說。」
「我說的是現在。」
「不行!」
「不讓我下去我就尿床瞭!」
「啊!原來你要撒尿啊?等等。」
小紅纓這才知道胡義的目的,趕緊一彎腰,從床底下拿起夜壺來,掀開胡義下半身的被子,就把小手伸向他的雙腿間。
胡義全身猛地一激靈,汗毛都豎起來瞭,嚇得趕緊把腿往床裡邊縮,動作有點大,連累得傷口都跟著疼:「呃——停!……呼——死丫頭片子,你這是要幹啥?」
「幫你接尿啊。」小丫頭納悶地眨巴著漂亮大眼睛,不明白胡義為什麼一驚一乍的這麼大反應。
「不行!我自己來,你先出去等等。」
「可是你看你纏成這個樣,怎麼自己來啊?」
胡義扭著頭仔細瞅瞭瞅,不知是哪位護士的高質量手藝,繃帶打得又滿又厚,把兩支手臂都結結實實纏上瞭,跟捆瞭差不多,天殺的。
「幫我解開!」
「不行!」
小丫頭的一對小眉毛終於豎起來瞭,大眼睛裡透露著堅定不移。周阿姨跟她講過發炎感染的簡單道理,胡義好不容易才活過來,她可不敢再出半點差錯,一絲餘地沒有。
不過,看這樣子,小丫頭也終於明白過來瞭,狐貍這是……怕羞瞭吧?
看著胡義因為剛才動作過大而疼的直冒汗,憋得皺著眉毛閉著眼睛不說話,小紅纓也來瞭脾氣,不管不顧直接掀開一塊被子,胡義的身體已經背靠在墻邊,躲無可躲。
小丫頭也不看胡義,一隻小手抓起胡義胯間那條黝黑大蟲,直接給塞進夜壺裡。
「你昏迷的這些天,第一天是劉姐給你接的,這些天都是我給你接的尿!」
胡義懵瞭,仿佛全身的肌肉都緊成瞭一塊鐵,一瞬間都忘瞭傷口的疼,滿腦袋裡嗡嗡響。
「喂,狐貍,你咋還不尿呢?快點啊?」小紅纓若無其事拿著夜壺盯著胡義的胯下大蟲說道。
「哎呀?怎麼好像變得比前些天大瞭吖?」
小紅纓感到小手中的黝黑大蟲兒正在逐漸漲大發熱變粗,上面的青筋也漸漸鼓脹凸起,小紅纓慌忙把手放開,隻見那條粗長的大蟲兒呼地一下從夜壺頸口向上翹起,變成瞭一根昂首聳天的巨蟒,粗大的蟒身上筋脈畢露,交纏盤虯,一顆碩大紫紅的龜頭獨目怒張,在空氣中搖來晃去,顯得無比的猙獰可怕。
「這次腫的這麼嚴重?」小紅纓睜大一雙杏眼,目瞪口呆瞧著。
「呼——丫頭,算我求你瞭,去外面等著,剩下的我自己來,行麼?」胡義快要瘋瞭。
小紅纓十四,五歲瞭,軍隊中雖沒有年長的女性給她講男女之事,但農村豬配種狗交歡的事她沒去少看,眼前一幕讓她女性本能覺得是有一些羞澀的,所以這次倒是沒有拒絕胡義的要求,下瞭床將夜壺放在地上,閃身站到門外。
狐貍醒瞭,小丫頭瞬間就忘瞭所有的悲傷和疲憊,不知不覺中重新變成瞭她自己。隔著門,小丫頭歡快的聲音再次傳進屋裡。
「咯咯咯——喂,你是不是怕羞啦?狗蛋他們天天站在河邊比誰尿的遠,我見得多瞭,不過,他們的好像沒有你的大,也沒這麼長……喂,狐貍,說話啊,到底完事瞭沒有啊?再不說話我要進來啦……」
半響,「丫頭……進來……」門內傳來胡義艱澀痛苦的聲音。
小紅纓聽聲音不對,以為胡義傷口裂瞭,連忙跑進來一看,樂瞭。
隻見胡義叉開雙腿站在地上,上半身連臂帶肩被繃帶纏得象個棕子,下半身赤裸著,剛才那昂首聳天的猙獰巨蟒已經軟垂下來,象一根粗如兒臂的肉管子般吊在胯下晃來蕩去,原來胡義的雙手被繃帶纏住瞭,不能扶住那話兒對準地上夜壺的頸口。本來胡義就已經尿急瞭,再這麼一折騰他臉憋得通紅,更是覺得膀胱都要爆瞭一般,無奈隻好喊小丫頭幫忙瞭。
小紅纓憋住笑,半蹲在地上一手扶住那根晃來蕩去的肉管子,一手提起夜壺口套住那紫紅的大龜頭。
「不讓我接尿,活受罪瞭吧!」小紅纓碎碎念。
胡義不去看那張嬌俏小臉,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開閘放水……嘩嘩……痛快……
那黝黑大蟲頂端的馬眼射出一股粗急水柱,打在小紅纓手中的夜壺裡發出金石般的回音,一陣陣濃烈的腥臊氣息撲鼻而來,但小紅纓心中沒有一絲嫌臟的感覺,反而生出一絲絲喜悅與滿足感。
小紅纓見水流由強轉弱,漸漸斷流,知道胡義尿完瞭,就用兩根手指圈夾著黝黑大蟲前端的包皮向後擼拉,完全露出整個龜頭後連抖幾下,甩出最後幾滴尿液。
「噝……」胡義打瞭個冷顫:「這你也知道?」
「昨天我幫你接尿,周阿姨看瞭說最後抖兩下能更幹凈些。」嬌俏丫頭滿臉得色。
這個也教小孩子,胡義一腦門黑線。
小紅纓站起來數落道:「你還不讓我給你接尿,那天你尿不出,我還用嘴給你吸啦……」
「你用嘴給我吸尿!怎麼回事?」胡義大驚。
「你那天做完手術尿不出來,沒有導尿管,周阿姨說用嘴可以吸出來,我人小沒啥力氣,沒給你吸出來,最後是小劉姐姐給你吸出來的。」小紅纓一五一十地把那天的事告述瞭胡義。
「周阿姨說這事不能給你說,但我覺得她的意思是不能讓外面的人知道。」小紅纓補充道。
小劉護士?那個瓜子臉大眼睛,兩頰有明顯的小酒窩,一頭烏黑的秀發,紮著個長辮子的師部美女護士麼。這此真欠天大的人情瞭。
「這事的確不能亂傳,你記住瞭。」胡義鎮重地對小丫頭說。
「恩,我知道,哎呀,你還不快去床上躺著。」小紅纓忙把胡義推倒在床上,給他蓋上被子。
「呃,去給我找條內褲來?」床上傳來胡義悶悶的聲音。
「好嘞!」小丫頭歡快的跑出去瞭……
無論如何也要讓護士把這個天殺的繃帶剪瞭,胡義在心中給自己下達瞭這個關於自己的命令。
……
輕傷員病房與重傷員病房最大的區別是個人空間,重傷員起碼是單獨一張床,輕傷員就得擠一擠瞭,大床,大炕,挨著排著,或者木板擔架直接放地上,湊在一塊為瞭節省地方。
李響是前幾天才從重病房轉到這裡的,他能活下來,讓所有人都驚掉瞭下巴,覺得不可思議。
師裡本來有個很小的兵工廠,規模小得隻有十來個人,負責修理損壞的槍械,回收一些繳獲的炮彈榴彈改裝成土炸彈,制作一些土地雷之類的活兒。
前一陣子,這個小小的兵工作坊發生瞭爆炸,現場慘不忍睹,隻有一個半死不活的幸存者,就是李響。當時他幾乎遍體鱗傷,破片傷燒傷等等什麼傷都有,頭上臉上的皮膚都燒壞瞭,經搶救之後,送進瞭重傷病房。
醒來後的他每天都忍受著遍佈全身的劇痛折磨等死,傷口開始潰爛,生蛆幹是他選擇自己去死,一次又一次,卻因滿身的傷而不能痛快如願,一次又一次被護士和醫生從死亡邊緣拉回來,最後直接將他捆在病床上瞭。
直到某一個清晨,查房的護士發現他不知怎麼弄開瞭繩索,正在虛弱地試圖用身上的繃帶懸梁。這一幕驚呆瞭護士,驚的不是他如何解開繩索,也不是他要再次自殺,而是他居然能站起來瞭。
周晚萍聞訊後當場給他做瞭一次檢查,發現那些潰爛生蛆的傷口居然已經愈合得差不多,這讓所有人都無法理解,周晚萍和陳院長認為這是他自己的身體素質決定的,是運氣;其他傷員們的理解更簡單,說是催命的小鬼都嫌他爛得太難看,不願意收。沒多久,他就轉出瞭重傷病房。
師裡考慮重建小工廠,一時還找不到有經驗的工人,聽說李響這個唯一的幸存者快要傷愈,派人過來找他,希望他能夠重回工廠工作,發現他的嗓子已經啞瞭,說話都無法清晰,被大面積燒傷的右手一直在不停地痙攣抖動,這個樣子就算傷愈也無法再回工廠幹活。幹是改為瞭對他的一次慰問,剛剛離開。
一個護士推開病房的門,探著上身說:「李響,周醫生叫你去她辦公室。」
幾分鐘後,一個傷員出現在周晚萍的辦公室門口,沒戴帽子,繃帶已經拆瞭,半邊頭頂和半邊臉都是燒傷愈合後的醜陋疤痕,另外半邊直接被刮成瞭光頭,右手一直不由自主地抖著。
「進來,把門帶上。」辦公桌後的周晚萍扔下手裡的書抬起頭:「歇會吧,騙得瞭別人騙不瞭我。」
李響垂下頭,右手不再抖瞭。
「為什麼不願意回去?」
「如果你不說……我可能會考慮重新對師裡說明情況。」
沉默瞭一會兒,才出現瞭一個沙啞難聽的微弱聲音:「我不能回去……我不能……」
李響的嗓子確實被熏壞瞭,很嘶啞,但是他說話還是能夠說清楚。他一直站在門邊不遠,低垂著頭,看著地面。
「是不能,還是不想?」
「我……不能……我總是……夢到……我害怕再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受不瞭那裡的……折磨……我……」
李響語無倫次地表述著,忽然被身後的敲門聲打斷。
「進來。」
護士小劉推門進屋,驚喜地說:「周姐,他醒瞭!」
「誰醒瞭?」
「後院的胡義。」
周晚萍當場呼地一下從辦公桌後站瞭起來:「李響,你回去吧。」然後雙手自然而然地抄進白大褂口袋,邁開修長的腿,快步走向門口……